李理把脫下來的手套丟在他們中間的空地上。“先生,”她毫無波瀾地說,“最後警告。”
羅彬瀚用腳尖點了點她丟掉的東西。“你抓住我有什麼用?”他問道,“馮芻星怎麼辦呢?”
“我隻得遺憾地告訴您這件事:我上線以來並非沒有研究過無遠人是如何刑訊逼供的。大多數時候他們不需要對象開口,有時不需要對象活著。他們甚至嘗試過強製讀取原種寄身的腦活動,並且,0206尤擅此道。他完成初級教育後發表的第一篇論文與此有關。”
“啊,那我要是現在投降又如何?你想要我做什麼?”
“請您說出馮的所在地,然後交出所有您從他地下室裡拿走的東西,尤其是牽引井的備用核心——既然您向我索要井口,我推測您已經從馮手上拿到了一個。”
“我要是不給呢?你現在就用激光打爛我的腦袋?”
“我會儘量從傳統上的非致命部位開始嘗試。”
羅彬瀚仰頭瞧了瞧天色。“今天要是個濃霧天倒好了。”他說著,自己從木箱上一躍而起,“不過電磁炸彈的效果更棒。”
他絕對沒有去碰那隻自己曾經坐著的木箱,蓋在上頭的編織布卻滑落了下來。不同於他請客人落座的貴賓席,他自己坐的這隻箱子內部並不是空的,裡頭放著一隻黑匣子;匣子的頂蓋剛被掀開,露出內部的白色卡片。
李理保持手臂平舉的姿勢,停在原地不動了。她原本就很木然的臉龐直視前方。羅彬瀚試探著往旁邊走了兩步,那雙黑洞似的眼睛也沒有追隨著瞧過來,依舊空洞洞地對著被激光燒著的玉米田。草叢間悉悉索索,似有眾多陰影蟄伏。羅彬瀚一邊用手摩挲臉上被激光燒傷的部位,一邊繞著圈子向她靠近。
他走到李理背後,特意借她擋住養蜂林方向的視野,試探著去按那隻舉在半空的激光臂。一陣強烈的電流從看似粗呢布製作的外套上刺向他,他的身體不受控地痙攣起來,手掌卻被粘在了布料上。李理的右臂猝然彎曲橫擺,朝他的臉部凶狠撞擊。布料下尖銳的金屬刺釘紮破了他的鼻梁與額頭,有某種冰涼而具腐蝕性的液體被注射到了皮膚裡頭。不出一秒鐘,他的整張臉都失去了知覺。
她用冰冷堅硬的左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摜摔進草叢裡,又對著他的額頭猛擊兩拳。那具假軀殼的體型並不大,但他受到的撞擊活像是被側翻的一輛卡車砸進了地裡。他的身體在原本堅實的泥土地中緩緩下陷,骨骼吱嘎作響。在他頭頂雙方,那雙電子眼絲毫不受電磁乾擾的影響,正冷酷無情地評估著他的表情和反應;按在他胸前的右手持續增加施力,像緩慢啟動的液壓機正要把報廢汽車壓成鐵餅。
他很快透不過氣了,胸膛癟得如一個隨時會被壓爆的氣球。李理舉起右臂,想用手肘外側撞擊他的頸動脈——那部位藏的自然也是注射裝置——忽然間她看見了他掌中悄然出現的彎刀,掐著他脖子的手立刻朝前一揚,把他像拋擲鉛球似地丟了出去,墜進火勢漸起的玉米田中。緊跟著她平舉右臂射出兩道激光,借助熱感應視覺穿透尚且稀薄的烽煙,幾乎把他的整個右手掌打斷——然而她還是慢了一步,這會兒彎刀已不在他手裡。
李理暫時停火,讓激光聚能器有足夠的時間冷卻;臉部的兩隻高精攝像頭鎖定著倒在玉米田裡的對手,藏在頭發、脖頸和靴邊的輔助視覺器則一刻不停地觀察草叢。她已經注意到紅外輻射圖裡的草叢表現很異常,沒有任何昆蟲和小型動物活動的跡象。草叢之下的色溫圖均勻得像張空白彩紙。
煙熏火燎的玉米田搖曳著,羅彬瀚跌跌撞撞地從裡頭走了出來。他的臉孔已變形了,脖頸上的淤血看著像纏了條紫紅色的圍巾。他沙啞地笑著,咳嗽著,從口中吐出紫紅近褐的痰血。“我就知道沒有這麼容易,”他用左手捂著嘴,想把咳嗽止住,“那張卡片……”
“您認為我不會防備馮還有額外的電波過濾裝置嗎?”李理說,“隻要您一打開信號隔離箱,我就可以劫持它。”
“不能是遠程的吧?”羅彬瀚說。他的呼吸道像個積了厚灰的風扇般呼呼直響,被血糊住的眼睛打量著李理罩在外套下的軀殼。“難怪你把個金屬架子開到我眼前來。”
“無論您從馮的地下室裡找到多少涉及電波乾擾或控製的設備,我都可以在它們發揮作用以前實施劫持,即便您從馮那裡得到過身份認證也毫無意義——在這個距離裡,我的權限優先級是遠高於您或馮的。”
“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嗎?”
“求其上者得其中。”李理說。
羅彬瀚開始覺得她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了。他閉上眼睛,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像插滿了碎玻璃似的疼痛。在童話故事裡,人隻要眼中落了一小片這樣的碎玻璃,性情就會變得冷酷無比。這些比沙子還細的玻璃碎屑奔湧在他的血管和器官裡,現在他可以感覺到每一種最細微的痛楚:血液怎樣衝擊血管、皮膚被繃緊在肌肉與脂肪上、骨頭被沉甸甸的血肉壓迫……他知道自己體內的器官在蠕動,試圖消化剛才遭到的那頓凶狠打擊,那帶給他的卻隻是更強烈的異物感。這些長在他體內的心肝脾肺這會兒都不像是他的,是彆人紮進他身體裡的毒囊。他想把身上的這層衰敗的畫皮撕下來,把每一樣折磨他的東西都扯出來丟掉。他的意識已不由自主,恨不能立刻脫離肉身,逃竄到另一套不受物質擺布的係統中去。
“你給我注射了什麼?”他吃力地問,“是什麼東西一直在……”
“高濃縮麻醉劑,以及微量鈈元素。”
羅彬瀚疲憊地點點頭:“你還惦記著呢?”
“放射性能告訴我很多有效信息。”
羅彬瀚睜開眼睛。短短幾句話的時間裡,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李理對“微量”的定義可能跟他不大一樣。億萬條花花綠綠的蠕蟲在他眼前翻滾,田野的風聲與焚燒的煙氣都消失了。
他落向純粹的黑暗,在一團寂靜的幽海中,頭頂浮動著無邊無際的細小噪音,像億萬條蠕蟲在不知疲倦地啃食草葉。這些吵鬨的蠕蟲們不但大吃大嚼,同時還在不停地咂嘴點評,其中有滿意的、遺憾的、怨恨的、懷疑的……他自己立足之處也有一種聲音,這聲音距離他自身最近,但相比周遭的雜音顯得很曖昧,沒有什麼固定的基本旋律,似乎隨時都會被其他蠕蟲給帶跑調。
不久以前,他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在篝火猙獰的爪牙下,他不得不逃入這片幽海,死寂與虛無都成了鎮痛的甘泉,令物質世界的恐怖無以侵害。然後,他可以聽見最靠近自己的那個聲音,再由著自己的想法去重新編織它。這種編織需要極其精妙的技巧,可他此時尚且笨拙,既無經驗也無指導者。隻有一種最原始最簡單的節拍是他可以打的;那調子完全是與生俱來的,不需要他著意去構思。他全神貫注地聆聽,把那個已經變得紊亂而微弱的聲響重新變回單調的舊旋律,然後又重新自黑暗深淵中上浮——
烽煙滾滾的田野上,羅彬瀚伸出完好的右手按了按鼻梁。他那塊被砸碎的鼻梁骨已經恢複了原位,體內的痛楚也迅速消散了。隻有一件事很不好:那些邊緣鋒利、根部肉質的鱗狀薄膜又從他左臉長了出來。他伸手拔下其中一片,還是近黑而泛綠的深青色,但和上次相比顏色要淺些。也許他正在逐步掌握陰影變化的尺度,可惜這已經沒什麼用處了。
李理還站在他對麵。她仍然舉著右臂,羅彬瀚猜想這是她發射激光的必要條件,大約聚能器必須在手臂展開時才能和射擊口對齊。她也沒有露出什麼特彆的表情,隻是看著他的左臉。羅彬瀚做了個鬼臉,把手裡的薄膜片丟進火堆。
“瞧見了?”他說。最後一層陰影剛從他眼眶裡褪去,他的指尖還殘留著幽海的濕冷氣息。
“令人印象深刻。”李理說,“被影子重塑時您感覺如何?”
“不大好。”羅彬瀚回答道,“而且和外人看見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這麼說吧,有點像是標姿仰泳。你看彆人遊的時候還以為能靠它躺過太平洋呢,到自己上手才發現不過那麼回事,根本沒省多少力氣。最重要的是,你遊泳的時候還瞧不見前頭的路。我不知道羅得和蔡績怎麼想,反正我不喜歡。”
“您花了十二秒才恢複。”
“新手嘛。”羅彬瀚說,“不過,我也有一些不那麼慢的……”
他曲起手指,像在指揮訓練過的狗那樣輕輕一彈。草叢間掠過一陣不自然的旋風,他背後著火的玉米杆紛紛倒伏下去。落地的火苗也次第熄滅,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焦黑枯敗的扇形。羅彬瀚張開手臂比劃了兩下:“像不像麥田怪圈?”
一道激光擊穿了他的左肩。羅彬瀚搖晃了一下,反而主動邁步向著李理走去。“你這激光到底能打多少發?”他邊走邊問,“難道你是帶了個核反應堆在身上?可不應該把危險物跟你的匣子放得這麼近啊——”
藍白色的耀光鑿透了他的膝蓋骨,他跪倒在泥土間,有點懷疑這一槍是為熙德開的。“繼續。”他說,“這裡可沒有雅萊麗伽用的那種微型冷卻裝置,我看你的激光聚能器多久會過熱。”
李理腦後的黑發劇烈地向上方飛揚,使人想到渡鴉飛行時被氣流拂翹的翅羽,那想必是藏在她背後的散熱係統在吹風。她手心亮起的光芒擊中了他的胸膛左側,那顆擠在他胸骨後跳個不停、令他時刻痛苦難安的紅肉瘤破碎了。羅彬瀚直挺挺地倒下去,血液和陰影自燒焦的胸膛中流淌而出。十二秒後他平靜地坐起來,看了一眼李理背後鼓噪噴湧的熱風,忽而像獵豹衝刺那樣向她直直奔去。他們中間的草叢裡鼓起一塊黑丘,幽藍色的刀刃被影子彈了出來,從地麵拋入他的掌心。
李理仍然舉著手臂,等待激光聚能器降到可用溫度。她這具假體很沉重,材料不夠結實,還裝載了高能武器,相當不適合做高速機動。因此她仍然留在原地,隻通過內部頻道給退爾發送了一道包含校正參數的即時指令。風聲尖嘯著,奔向她的人忽而腦漿迸裂,那具頭顱破碎的屍體搖搖晃晃地站立著,手中彎刀墜入草地。足足半分鐘後,陰影才從屍體的頭顱上消散,重新露出那張她熟悉的麵孔。此時她的激光器又已完成冷卻。
“看來,”她評價說,“頭部對您要更難辦些。”
“去的地方不一樣。”羅彬瀚回答,“打掉腦袋似乎會迷失得更深些。”
“您現在願意投降了嗎?”
羅彬瀚陰陰地望了眼高坡上的樹林。“他們怎麼會射得那麼準?”
“我是他們的實地測算員。他們不必花太多時間計算風向和射程,隻要及時理解指令即刻。”
“難道他們對自己看見的東西沒任何感想?有個被他們爆頭的家夥自個兒把腦袋長回來了。”
“我告訴他們您有蚯蚓的基因。”
羅彬瀚歪頭看著她。“你在開玩笑。”
“我正在嘗試將您安全回收。”李理不顧他表情地說,“如果您拒絕投降,我隻好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持續摧毀您的大腦組織,使您保持在死亡狀態,直到我能在您的心臟上裝好一個間隔十二點五秒的高壓電擊器。”
“李理,死人不會說話。”
“隻要腦組織完整就會——我曾經研究過一些和做夢有關的設備,發覺它們在挖掘思想意識上有特彆之用。而既然我可以通過不斷損壞心臟來暫時殺死您,在此期間對您的大腦進行少量解剖和信號接入就不受影響了。如果您表現得配合些,我保證會把麻醉劑打足量,不會逼您親眼看著我們鋸開顱骨。”
“是因為我揍了那個熙德嗎?”羅彬瀚問。
“您在最近一個月內造成的損失比過去兩年的利潤都多。”李理說,“董事會已對我心存疑慮,我確實希望找到一個人為此負責。”
羅彬瀚目光遊移,尋找著四周可供躲藏的遮蔽物。遭到破壞後的玉米田已不足以作為掩體,他周圍又儘是低矮的草木。在李理的掌心再度發亮以前,他不得不舉起雙手,重新露出友善的笑容。
“投降。”他爽快地說,“我投降還不行?”
“我並沒忘記您上次是對誰說了這句話。”
“上次歸上次,我們倆的關係怎麼是那東西好比的?”羅彬瀚說,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我們可是同一條船上的,對吧?”
一道激光擦著他的腳尖射入地麵,讓他把剛邁出的步子收了回去。“為表誠意,”李理說,“請您先將武器上繳,同時保持我們當前的距離。”
“這你要我怎麼繳?”
“我相信您做得到。從紅外檢測的結果看,您的影子最遠能延伸十五米。我知道它是受您操控的,您也可以再給我表演一手。”
羅彬瀚的眼睛瞟向地麵,手指微微一曲。黑影又從草叢裡鼓了起來,從頂部露出彎刀的刃口,好似毒蛇向天吐信。它慢慢地遊向李理,在距離她還有好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就是極限了。”羅彬瀚說。他手指一彈,把彎刀拋落在李理身前。
李理沒有俯身去撿,隻是用左手掌心對著地麵。彎刀自己跳進她的掌中。“哎呀!”羅彬瀚說,“你也會這一手?”
“磁場技術的小應用。”李理說。她在羅彬瀚的注視下掀開外套,把彎刀插向自己的側腰,一直連刀柄都按了進去。看來那塊地方本來就是一個儲物空間,沒準原先就是用來存放麻醉劑的。“您現在可以說說馮的下落了。”
“啊。”羅彬瀚說,“馮芻星就在那間屋子裡。”
他指了指他們側邊帶庭院的雙層農舍。就在距離田地最近的小路邊,那堵種著紫薇花與楊柳的院牆事不關己地矗立著。它位於羅彬瀚的斜前方,僥幸沒有受到激光束波及。
李理並沒有看他指的方向,至少沒用臉上的眼睛看。“那裡沒有生命反應。”
“你怎麼能肯定呢?屋子的牆很厚啊,何況我還把他關在一個地下室的鉛箱裡。”
“先生,”李理溫和地說,“您用對付熙德的招數是對付不了我的。我再給您三秒鐘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