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3 世界乃生死的花園(上)_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_在線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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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3 世界乃生死的花園(上)(2 / 2)

羅彬瀚低下頭去看著腳尖。“其實我早把他殺了,屍體就埋在田裡。”他又抬起頭,臉上的肉鱗縫隙中蠕動著黝黑的細須。兩道激光先後射中他的額頭與胸口,然而這一次,他的額頭上覆蓋著自肉鱗深處散發出的陰影。激光正落在陰影中間,像射進黑洞裡一樣毫無反應。胸口的攻擊也沒能殺死他。羅彬瀚轉身向院牆的方向跑去,似乎想靠建築物擋住來自高處的狙擊手。他隻來得及前進了三米,來自數公裡外的子彈打爛了他的右腿。他倒在地上,胳膊稍微往前挪了挪,手掌又多了個激光貫穿的血洞。

他趴在那兒不動了,埋著頭高聲詛咒起來。他祝願那個該死的狙擊手跟他最好的朋友們一樣健康長壽。李理由著他大發脾氣,等激光器徹底冷卻後才說:“您沒有提過這些影子還具有防彈能力。”

“怎麼?”羅彬瀚說,“還要我給你寫張技能表嗎?”

“隻是好奇您為何不索性把自己全變成影子。”

“我倒是想,可惜那樣就很難再變回來了。沒準幾年或者幾個月後能變回來吧,我反正沒試過。我可不喜歡變成影子後要去的那個地方。”

“如果您的計劃成功了,恐怕今夜以後您就會一直待在那兒。”

“才不會呢。”羅彬瀚怒氣衝衝地說,“高靈帶是另一回事。那兒可不會有一堆玩意兒在你耳根子邊嘮叨,非要你做些對的事情。”

“我們改天再看看吧。”李理回應道。她的語氣完全就是一位稱職的幼教老師。“等您從手術台下來以後,我們可以再繼續探討高靈帶現象——”

這時羅彬瀚距離院牆還有二十多米。他流出的血卻深深地滲入土地,沿著草根蔓延開來。在那短暫的瞬間,他腦中想的是一些關於“人體”和“體內”的定義。很古怪的一點是,他記得周雨曾對他說,在醫學和拓撲學的角度上看,人的腸道、胃和肺都屬於外環境,這就意味著胃酸和腸液其實都在人體外部;而血液卻是貨真價實的人體內環境。是血的流動帶來了生命的運轉,正如思想的流動構成了他眼中的靈魂。

影子平時就藏在血裡。他如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了。當血自體內流出,正如靈魂脫離了軀體時,它所蘊含的生命力量也在逐步消散,或許這是因為它已退出了係統的循環。可是,至少在流出的血尚未進入另一種循環以前,在它徹底冷卻和變質以前,影子仍在其中。影子還連接著血與主人。

農田間,牆根下,花壇裡,他曾不斷地用刮刀切開血管,不斷地澆灌大地之下的根莖。有時他沒有掌握好分寸,等十二秒後再回來時,離體的血液裡已不再有影子,一切都前功儘棄。這其中的尺度很難把握,給他的準備時間也太倉促。但他的確非常愛惜那盆紫薇,還有那幾株柳樹。血在泥土中一點點爬行,就像一個人使勁用指甲尖去觸碰操縱杆。

李理已經從內部頻道發送了一道最新指令。她要求退爾小組換上小型開花彈持續射擊目標的頭部,每隔二十秒射擊一次,三分鐘換一個人,十分鐘後可以調整為自動模式,隻要確保微調固定架沒有鬆動。她自己則往後退了兩步,又給萊西與海雅辛發了條通知,要求他們立刻調度好無人機與心臟電擊器,一旦物資運輸到位,她會在此地直接完成臨時安裝手術。

牆根邊的柳樹枝條搖曳了兩下。起初像是風吹的,緊跟著它拔地而起,如一根龍卷風中的秸稈在空中失控擺蕩。紛揚披翠的柔枝好似一根綠絨絨的拂塵,揮舞拂塵柄部的卻不是巨人與神祇的法掌,而是一道盤繞樹根的狹長影子。柳樹橫掃過他們中間的空地,狙擊彈在樹乾上炸得木屑四濺,激光射線則穿透茂密的枝條,打在被血浸染的土地上。他們的狙擊目標已不在原地。

李理叫停了狙擊小組的行動。她發覺腳下的紅外成像圖正在快速變化,而整堵院牆顫顫巍巍,隨時都有倒塌的趨勢。第二株合抱粗的柳樹也掙脫了泥土的束縛,衝天炮似地跳起來,接著就在空中被拉拽橫倒。數噸重的樹乾被影子當作滾木橫掃向她,似乎也想讓她嘗一嘗被液壓機碾平的滋味。在一瞬之間,她考慮了幾種不同的策略:在機體左臂外側有一排可以彈出並展開到兩米長度的高溫等離子氣刀,還有一個小型磁場牽引機,可以牽引五噸左右的磁性物體,但這兩者對於厚重的木料都效果不佳——她的對手顯然是有意避開使用金屬武器;她可以命令沃肯發射那些事先準備好的炮彈,用特殊破片和白磷把這裡化為一片焦土,清除所有影子可以利用的遮蔽物,但如此一來她的機體也將受到波及。對於影子的種種特性,她還在不斷地觀察,分析它們的能力邊界。每一種策略都能扭轉眼前的局麵,卻又導向不可知的未來。而她想要的結果,應該說,最想要的結果,必須要兵行險著。

她取消了聚能器的閾值限製,把激光功率調整到最大。如拳頭粗細的高能射線猛烈地鑿擊樹乾,將合抱粗的樹木攔腰打斷。射擊口由於材料過熱而輕微變形,她正準備切換到備用的常規動能射擊係統,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機體的腳踝,猛然將她拽離地麵,倒懸在空中。更多的影子從草地裡伸了出來,牢牢拽住她的右臂,將它彎曲著捆縛在背後。她將動力係統的功率增高來嘗試掙脫,但影子的力量似乎無窮無儘。機體內的部分脆性材料很快就達到了壓力上限。

在內部頻道裡,退爾和沃肯幾乎是同時開始請求自由開火許可,想要設法幫助她脫困。她否決了。影子在機體表麵蔓延、伸展,捆縛住她的手腳,但最終並沒傷害她,而是慢慢地將她送向農舍方向。羅彬瀚正靠坐在院牆底下,一個狙擊小組難以攻擊的視野死角。他顯然在前幾次中彈時搞清楚了狙擊陣地的方向,這會兒正用影子抓著機體的腳,把倒懸的李理往那個方向上輕輕搖晃。退爾又一次發來了開火請求。李理仍然否決了。她已計算過射擊路徑,知道穿甲彈可以打穿一堵磚牆,卻難以在擊穿整棟農舍後仍然保持準頭。

從草叢裡伸出的影子把她送到了院牆邊,但並沒把她放下來,而是讓她倒懸在距離地麵兩米多高的位置。機體的雙臂已被反綁在身後,激光器與等離子氣刀都難以施為。羅彬瀚又用一道影子緊緊纏住她的脖子,使機體不能夠任意轉動頭部,這才壞笑著把她拉近到可以麵對麵說話的距離。

“你真的不應該親自過來。”他說。幾道觸須似的細小黑影從肉鱗底下探了出來,在他臉上歡快地遊曳,好似也跟它們的主人一樣得意洋洋。李理鎮靜地觀察著。“您對影子的運用方式似乎和羅得不同。”

“可能吧。我覺得這事兒應該是因人而異的。羅得還變成過彆人的樣子呢,我暫時沒搞清楚他是怎樣辦到的。”

“操縱影子是什麼樣的感覺?”李理問道,“您最多能舉起多重的東西?”

“我自己也不知道。”羅彬瀚聳聳肩,“這些影子又不是我長出來的手腳,而是某種有自己思想的東西。它們的行動也不需要我也出力,隻是需要我去和它們溝通,告訴它們應該怎麼做。這感覺比較像是用搖杆操縱機械臂,或者叫狗去叼飛盤。”

“但它們不能夠自主行動,需要您一直保持注意力?”

“確實,而且有時候它們也不是那麼聽話。周妤的母親會做一種挺古怪的土煙,每次她點燃那種煙,這些影子就變得特彆遲鈍。”

“您告訴我這點好嗎?”

“有什麼關係?我告訴你是為了叫你能防備其他的影子,誰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羅得以外的漏網之魚。”

羅彬瀚在狙擊死角的範圍內儘可能蹲起身,研究機體的構造細節。“我真的沒想到你會親自來。”他有點糾結地說,“就算你猜到我有一張新的卡片,這麼做也有點太冒險了吧?”

“那您以為我會怎樣做呢?”

“可能會讓昂蒂·皮埃爾來找我?”

“皮埃爾小姐和蔡績先生是同時失蹤的。”

羅彬瀚歎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把我的刀和你的匣子交出來吧。”

“如果我拒絕呢?”

“彆這樣,李理。我保證不會損傷你的匣子,也不會再去動馮芻星了。把東西交給我,然後,到了明天,咱們這個小地方就會平安無事了。”

“那您自己將會如何呢?”

“我已經沒救了。”羅彬瀚說,“無論如何都太晚了。就算你今天阻止了我,成功把我丟到了手術台上,那對我來說也和死亡無異,或許還要更糟一些。你又不可能永遠把我困在那十二秒裡,而隻要你拆掉電擊器,我就馬上離開,再想彆的辦法去追蹤那個東西。我已經開始明白那東西的行動邏輯了,所以早晚有一天我會找到他。如今我留在世上隻為了這一個目的。”

李理安靜地看著他,像在考慮他的自白。羅彬瀚等了一會兒,又歎了口氣:“好吧,如果你不肯給我,那我就自己拿。我會把你的匣子放進隔離箱,馮芻星說那東西可以完全切斷你和外界的聯係——這小畜生好像還真的挺恨你的,你以後多少得防著點他——總之,我會把你關進隔離箱裡,直到那個叫拉杜莫斯的老頭願意把井**給我。”

他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隻得收起了臉上的失望,擺出一副略帶糾結的壞笑。一道細長而鋒利陰影從他腳邊爬了出來。“我真的不想讓這件事顯得很變態。”他盯著陰影湊向李理的麵頰,“你把這台機器造得太像本人了。能不能直接告訴我匣子的具體位置?這樣我們都能少點尷尬……”

“您知道我為何一定要親自來嗎?”

羅彬瀚沒有分心去想彆的。要操縱影子拆解精密機器遠比抓著數噸重的大樹揮舞要難,他必須從表層覆板一層層剖開,避免引起動力係統的爆炸,或是傷到那隻位置不明的黑匣子。這種精細操作對眼下的他還太為難,就像要一個屠宰牲畜的屠夫去做臨床醫生的活計。

陰影的尖端慢慢接近機體麵部的攝像頭。李理終於說:“匣子在胸腔內。”

“真的假的?”羅彬瀚說。他遲疑了一會兒,最終不願去破壞那張熟悉的麵孔,而是略微彆開視線,讓影子上抬了十幾公分。“你可彆亂動,”他吃力地咬了咬嘴唇,“這事兒對我不是很容易……”

“我知道,”李理回答說,“這對我也並不容易。可是先生,我親自來這兒是為了拯救您的靈魂。”

羅彬瀚聽到一聲很輕的“嗖”響。起初他沒有明白過來,因為那聲音聽著並不是很有殺傷性,不是火藥的爆燃或激光的銳叫,而是種飛鏢投射似的破風聲。擋在他與李理中間的影子一下子消失了,他納悶地低下頭,見自己胸前插著一柄銅質握柄的短劍。短劍的細刃銀白如瓷,將影子牢牢地釘在他身上。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的胸膛正被人活活撕開。

他在反應過來以前就開始尖叫。短劍把他和影子牢牢釘在了一起,讓他每次最輕微的動彈都劇痛難忍。這種痛苦如此強烈,讓瞬時斃命的槍擊根本無法相比,他甚至都不能靠著主動死亡去逃避。轉眼間他已倒在牆根上,恍惚看見李理用一隻手臂撐住地麵,靈巧地自半空中翻身而下。她機體外套的胸襟處破了一個小洞,露出底下細小的劍刃彈射口。

羅彬瀚徒勞地呼吸著,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更深的精神撕裂;他又想靠屏住呼吸來減輕痛苦,結果卻控製不住肌肉的痙攣和抽搐。那柄小劍隻是淺淺的插在他的心口,隻紮進去兩三公分,可能是被固定在了胸骨上。他掙紮著想伸手把它拔下來,李理卻用一隻鋼筋鐵骨的腳重重踏住他的大腿。他覺得那堆機器玩意兒的重量肯定把他的腿骨踩斷了,但並沒有實際的感覺。反正他已經無所謂手腳怎麼樣了,隻要胸前的劇痛停下就行。

李理蹲下來,用手輕輕握住小劍的銅質劍柄。可惜她並沒有把短劍拔出來,反倒又往裡插進了一公分。羅彬瀚狂叫著,想把身體往後仰,用來遮擋狙擊手的磚牆卻死死堵住了他的退路。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終於把影子從胸前收了回來,就像一隻昆蟲標本活活把自己從釘子底下扯出來。李理始終冷靜地盯著他,那才是真正的臨床大夫的眼神,不幸的是她竟然沒有安排一個麻醉師。

“這是什麼?”羅彬瀚精疲力竭地問,他看見血從胸前流出來,但其中並沒有影子。這把劍令他完全失去了對影子的控製,隻能感到無止境的撕裂與殘缺。

“一把專門對付影子的武器。我想它的名字可能是‘穿鏡’。”

“你該死的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周雨先生去世後我派人檢查了‘槍花’。”李理說,“當年,在一次跑團遊戲裡,安東尼·肯特先生在他虛構的‘槍花酒吧’中設置了一道隱藏謎題,需要玩家調查酒吧裡最大的那叢玫瑰花,從中可以發現一道重要的通關線索。在蔡績先生消失以後,我也派人去做了調查,在花叢裡找到了這把短劍,還有周雨先生留給我的一封書信,委托我在緊急時刻使用這把短劍——歸根到底,他還是很了解您的。”

“那個賤人。”羅彬瀚痛苦不堪地說。

李理又把劍刃往裡推了一公分,這回肯定離心臟很近了。他原本掙紮抬起的手不得不放回地上。“李理,”他悲慘地呻吟著,“這把劍到底……”

“它會給您一次長眠。”李理回答道,“不會有痛苦,隻是一場無夢的睡眠。在這把劍從您的心臟裡抽出來以前,您都不會醒來。”

“你打算什麼時候放我醒呢?”

“直到您的怨恨平息,心靈得到平靜。或許這要花很長時間,但我承諾您醒來時會看到一個更好的世界。”

羅彬瀚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笑聲。“永遠不會。”他絕望地說,“我永遠不會平靜。你乾脆把我丟到海底去吧。說不定下次我睜眼時,世界末日已經來了。”

李理沉默著往前推送劍柄。羅彬瀚呆呆地望著她的臉,眼中的怨恨終於消失了。“好吧,”他心灰意冷地笑著,“反正我也隻是有點不甘心。你們這些人,什麼都不告訴我就把事乾了,這一點也不公平……都隨你們的便吧!既然你們倆合起夥來想讓我走,那我就離開這個世界……”

“我們並不希望您離開。”李理說,“周雨先生是希望您能更幸福地停留在這世上。”

羅彬瀚艱難地搖了搖頭,笑容裡隻剩下傷心。“再讓我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吧。”他哀求道,側過頭看著身旁的花壇。就在他一臂之遙的地方,那盆紫薇花仍然幽靜地吐綻芬芳。“周妤的母親給她女兒立了一個衣冠塚,你可以把周雨也葬在那裡。這盆花是我留給他們的禮物……”

“我會把它種在您希望的地方。”

羅彬瀚艱難而愛惜地伸出手,撫摸花壇上微枯的青苔。“嘣。”他說。

他按下了隱藏在青苔內的牽引條。紫薇花的花壇轟然炸開。早在他把李理拖到院牆邊時,埋在花壇底下的“便攜式多模助流器”已經被影子悄悄調整過射擊角度,以防他的對手又使出某種脫困小妙招。他並不擔心這根鋼管似的外星玩具也被她劫持——除了發信器的啟動密碼,馮芻星在技術谘詢時基本是有問必答,早已向他保證這東西即便在無遠人的標準下也是完全斷網的。先把它埋進花壇裡,再加一點防射線透視的塗層。轟隆!眼前的麻煩就解決了。

助流器放出的致命氣流在極近距離內徹底轟碎了他的身體,也把那柄短劍遠遠地打飛了出去。於是他又短暫地死去了。三十秒後他重生而回,帶著絕地反擊的喜悅看向對手。一具殘缺的機體倒在他腳邊,從頭部到前胸都完全消失了。他剛露出的笑容忽然僵住,又從喉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叫,連滾帶爬地衝過去檢查機體殘骸。李理竟然沒有騙他。那匣子真的在機體的胸腔裡。他驚慌地把它拾起來檢查。匣子沒出事。外殼完好無損。無遠的人工水泥畢竟比常規金屬結實一些。

他恢複了鎮靜,小心地用一道陰影托起匣子,拂去它表麵沾到的泥灰。“李理?”他急切地說,“告訴我你沒事?”

李理的幻影出現在他眼前,與他沉默地對視著。“我為您感到難過,先生。”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羅彬瀚躲在院牆後,用一道影子把放在田埂上的木箱慢慢拖到身前。他先把李理的匣子擦乾淨,小心地放進隔離箱,然後重新檢查起那具機體的殘骸。機體腹部的外殼內側有個備用的收音設備。他考慮了一會兒,試探著把那個類似麥克風的部件拿到嘴邊。

“你們的老板在我手上。”他說,“今晚天黑以前,你們必須交出洞雲路206號。”

他閉上眼睛,想象那紅鼻頭的老人此刻會如何驚怒交加,在頻道的彼端對著他吼叫,正如狂風在田野上不歇地嘶嚎……霜天高,蒹葭老,伯勞秋歌聲正嘹,斷送之日將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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