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這個,”米菲吞吞吐吐地說,這會兒它似乎放鬆了些,說話的聲音也更響了,“她說這東西是為了給你提個醒,讓你再冷靜想想自己的行為毀掉了多少彆人的心血。”
羅彬瀚感到自己必須要在這個問題上辯解一下。於是他說:“那塊地可不是我燒掉的!”
米菲又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一些。“我隻是轉達她的意思。”
羅彬瀚和它體表的幾個紅外感應器官互瞅了幾秒。“好吧,”他率先開口說,“我們先不管這個事……反正,這玩意兒我可不會生吃。”
他果斷地把箱子重新蓋上了,讓那顆玉米孤零零地躺在裡頭。眼下他仍然想不明白李理給他這堆東西的目的,除非她單純就是想給他講個關於斷頭飯的地獄笑話,好報複他的最後一擊。而仿佛這一切還不夠她解氣,米菲又慢吞吞地說:“如果你想要聽點音樂……”
羅彬瀚震驚地說:“她還準備了音樂?”
“我的爬竿箱裡,”米菲說,“有一個很小的,手搖的,八音盒。她說,那是她給你的生日禮物。”
事情的走向越來越詭異了。羅彬瀚疑神疑鬼地把一條影子探進爬杆裝置,從主傳動軸底下找到了米菲所說的八音盒。又是個名片盒大小的木頭匣子,表麵散發出沉香的氣味。盒內內部構造極儘簡潔,音板和音筒都隻有核桃仁大小,通過一個固定在木盒外側的搖柄來獲得動力。羅彬瀚把它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遍,沒找到任何問題。
“完了,”他呻吟著說,“她是真的記仇。”
米菲從他腳邊滑開了半米,然後才打探道:“你的禮物怎麼了?”
羅彬瀚還在呻吟似地吸氣。他說:“我跟你打賭,這盒子裡的歌是《從頭再來》。”
“那是什麼?”
羅彬瀚不想跟它解釋太多。他有點畏縮地用一條影須搭住盒外的搖柄。這個簡單的八音盒甚至沒有發條裝置,全靠旋轉搖柄來觸發音板,因此他能自由決定旋律的快慢,或者隨時讓它停下。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使他有了點安全感,於是他緩慢地把搖柄撥了半圈,隻聽見旋律的前三個音。
“啊。”他說。撥動搖柄的影子鬆開了。這些東西對他的念頭非常敏感,有時會在他主動下達指令前就自己行動,好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動作,而且基本也都符合他的心意。他把八音盒放下,揉著左臉的疤痕沉思。米菲窺探著他的反應,又慢慢貼回他腳邊。
“從頭再來?”它問。
“不,不是。”羅彬瀚說,“嗯……我剛才猜錯了。我想這應該是《送彆》。”
影子重新卷住了搖柄,把刻錄在音筒上的旋律完整播放了一遍。音板隨著搖柄旋轉不斷彈動,每一個跳出的音符在黑暗裡都格外清脆悠長,留下一聲聲歎息般的餘音。羅彬瀚低著頭,看見米菲半液態的身軀表麵泛起幾片漣漪,就像聽音樂的人在隨著旋律搖晃身體。
“我喜歡這個聲音。”米菲說,“你想再放一遍嗎?”
羅彬瀚搖了搖頭。他把八音盒放進了自己的衣袋裡,然後悶悶不樂地扯開包裝袋,把一塊夾心麵包掰成碎塊喂給米菲。這幾天裡它肯定食物匱乏,對任何投入體內的營養都來者不拒。它一邊吸收麵包碎塊,一邊用閒置的發聲器官講述他們上次分彆後的事:上回他們在地表基地分開以後,它就遵守約定躲在大廳裡等待,結果他上樓後遲遲不歸,它隻好自己找了個隱秘的角落躲藏起來。它也考慮過先去找李理通風報信,把羅彬瀚落入敵營的消息告訴她,可是它當時移動的效率不高,因此決定暫時先隱匿在這個基地裡,看看能否找機會搞清楚他的下落,沒準還能把他救出來。
“你真的想留下來救我?”羅彬瀚忍不住問。
“我覺得這裡的生物沒有太強的攻擊性。”米菲說。這時羅彬瀚剛撒下去的麵包碎塊還滿滿地鋪在它身上,因此這番敘述多少有點刻意討好的嫌疑。羅彬瀚疑心它其實是想先藏在這個基地裡多吃點食物(彆管是放在食品櫃裡的還是坐在辦公室裡的),然後才敢放心逃出這一大片荒涼偏僻的無人區。不過這會兒沒必要如此較真,畢竟有一個事實不可否認:米菲最終是在基地內部被李理逮住的。就在他們闖入這裡後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帶著馮芻星離開蝸角室的那天,李理依靠大量微型偵察機器人與誘餌箱將它從基地的通風係統裡抓了出來。
這件事沒準浪費了她不少時間和資源,因此米菲之後的監獄生活不像原本的火山缸那樣愜意。它一直被關在一個完全封閉且無監控死角的房間裡,隻能定期得到極少量的糖鹽水供給,而且也不再有機會偷看電視節目,或者擁有它自己的微型收音機。總而言之,這個月它過得不是太好。
羅彬瀚有點內疚。不管怎麼看,他對米菲如今的處境都有著無可推卸的責任。是他把它從舒適安全的火山缸裡帶了出來,丟進一座吉凶難料的秘密基地,等危機解除後就立刻把它拋在腦後,完全沒替它的安危著想。這又是一樁他沒能處理好的爛事,還得讓李理替他收拾首尾。到最後他還把她惹毛了,搞不好就把氣撒在了米菲身上。
他想找點什麼東西補償一下米菲,就問它是否還想再吃個玉米之類的。“有任何肉類嗎?”米菲問。顯然它更想要點蛋白質和脂肪。羅彬瀚並沒隨身帶著牛肉乾之類的東西,不過他有一把刀,某個念頭自然地浮現在他腦袋裡——說實話,並沒什麼不好,他可以肯定米菲不會在意。但他心裡仍然抵觸那個念頭,因為這就像是在承認他當初是錯的;他不能再抱怨所有的人事都對他不公平,因為即便他得到了公平的條件,到頭來也隻乾出一樣的事。他並沒有比那個魔女乾得更好。
“我再把那個曲子給你放一遍吧。”最後他隻能這樣說。他又把八音盒掏出來搖了幾遍,直到米菲聽夠了為止。當樂聲流淌時,他們都默不作聲,隻有井底的空氣隨著機械之歌輕輕顫抖,扇動出幻覺般的微風,好似一根根無形的柳條在他們身畔搖曳。他們腳下的地麵散發出陣陣幽涼,使他想起一個曾經從他母親嘴裡說出來的德語詞:waldeamket——在俞曉絨的故鄉,他們會說這種感覺是“林中孤寂”。曲終之時,他伸手點了點米菲的頂部。它已經把最後一塊麵包碎吃完了。
“你該走了。”他對米菲說,“我去幫你把那個爬杆的東西裝到升降架上。”
“唔……”米菲說,“你不準備跟我一起走?”
羅彬瀚不知道它對整件事的後續進展了解多少。按理來說,它應該沒機會知道太詳細的情況,因為李理重新上線是他進入基地後才會發生的事。他甚至都沒想明白她怎麼能提前把米菲安排到井底。不過眼下可不是個適合“說來話長”的場合,他隻得含糊其詞地說:“我要去彆的地方。”
“去哪兒?”
羅彬瀚茫然地看看周圍。他是和馮芻星聊過不少,可對於最後階段在牽引井內部會發生的事,馮芻星知道得並不比他多,沒準連0206都也不知道。“可能,”他有點違心地說,“我會去一個還不錯的地方,比如一個大花園。裡頭躺著的人都是睡著的,不會有人關心你在乾什麼。”
“你去那兒乾什麼?”
“什麼也不乾。就是睡覺,一直睡覺……或者醒著,但什麼也乾不了。反正沒有什麼要緊事可乾了。”
“那聽起來不大好。”米菲評價道。
“誰知道呢。”羅彬瀚回答說。他不願再細想下去,反正如今質疑這件事是否值得已毫無意義。或許這就是李理想要達成的效果。她想在最後關頭動搖他,而且差點就做到了,那首歌……在下午的一切發生以後,這確實是一份他沒法堅持要還回去的生日禮物。他們大概算是和解了。希望如此吧。
他俯身抱起爬竿裝置,準備把它拿到升降架邊,看看到底該怎麼安裝。米菲卻慢吞吞地說:“她很想知道,你究竟把那個叫馮芻星的人藏在哪兒了。”
“她明天就會知道。”羅彬瀚說,“到明天,隻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那就會有一封郵件發給她,告訴她馮芻星被埋在哪兒——我已經在隔離箱裡留了張條子告訴她這件事,我估計這會兒她也知道了。”
他以為這就足夠解答米菲的疑問了,反正它應該正迫切渴望離開這片是非之地。沒想到的是米菲竟然不買賬。“她認為,”米菲繼續說,“這封郵件絕對是虛構的。明天並不會有什麼郵件發給她。所以,她還是想再問你一句,馮芻星在哪兒?”
羅彬瀚說:“你就非知道不可嗎?”
“如果我不能得到有效的回複,”米菲幽幽地說,“她特彆提醒我,這會影響到她對我的立場評估……”
羅彬瀚歎了口氣,把爬杆裝置放回了地上。他可沒臉指責米菲害怕李理,畢竟他不是要留下承擔後果的人,而李理又疑似有點不把粘液怪的命當命。“好吧,”他抬頭望了一眼井口,“既然我已經到這兒了,她應該拿我沒辦法。我會把一切她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好讓你能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