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急促的馬蹄聲碾碎汴京街巷的寂靜。
但見門頭上寫著‘章府’二字的府邸前,忽聞門環震響如雷,簷下銅鈴與仆役驚呼聲交迭炸開。
“宮使叩門!“老仆踉蹌入內稟告。
頓時一盞又一盞的燈火亮起,但見中書侍郎章直已是赤足踏在冰涼的青磚上。
他瞥見窗外樹影間晃動數盞朱漆宮燈,映得門楣上的狻猊獸首猙獰欲撲。
但見值夜宮人手持黃綾急詔,玄色襆頭結帶隨喘息劇烈起伏:“章相公速往福寧殿!官家開口言語了!“
章直更衣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顫,冷雨過後的秋風灌入鼻端不由訝然。
蔡確冒險給官家冒進補藥之事,居然成功了。
“可曾知會建國公府?“章直猝然發問,
宮使一愣,支吾道:“哪裡建國公!”
章直怒道:“當朝還有哪個建國公?當然是章丞相府上。”
“未曾聽說。”
章直聽罷略顯猶豫,一旁呂氏也是方睡醒,給丈夫披衣後指尖在他掌心輕叩三下,這是夫妻間議定的暗號。
呂氏暗示自己定會知會章越。
夫妻多年,已不需太多言語,章直點點頭,對宮使道:“我即刻入宮。”
章直方行了幾步,忽聽身後喚道:“官人!”
章直回過頭卻見呂氏一臉憂心,章直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章直隨宮人走後,呂氏叮囑隨人道:“呂忠呂臣,你們跟著相公入宮,見機行事。”
二人稱是後,立即跟上章直的腳步。
……
興道坊朱門鱗次櫛比的屋簷泛著冷光。
章越府中。
送信的章直仆人早已抵達,其實就算章直不派人通風報信,事實上今夜的汴京城,一夕數驚。
章越所居的內城興道坊,正是朝廷大臣的府邸密集之處,又是通衢要道。
庭院積水倒映著穿梭不斷的宮燈紅光。
一個晚上馬蹄聲,叩門聲,以及宰執從府邸趨起入宮,不用彆人知會,章府裡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時候深夜開宮門,這顯然出了大事。
章亙章丞兄弟二人命仆人架了梯子親自攀到門牆上觀看牆外遊龍般的燈火。
一時又是誰誰誰,被傳召入宮了。
誰誰又星夜入宮。
“宮中出了何事?連雍王,曹王都被宣進宮中。”章丞皺著眉道。
章亙道:“爹爹從熙寧年間起便為執政,宰國五年,論資曆汴京之中,還有何人在他之上。”
“爹爹雖罷相賦閒,但五日逐雍王的餘威猶在,今夜宮中竟敢刻意漏過爹爹。”
章亙聞言笑了笑道:“我的丞哥兒,切莫想當然。很多事不是如你麵上看到的那樣。”
兄弟二人說說聊聊各自爬下的扶梯,數日前父子兄弟叔侄還在書寫免役法之事,
書房內無燈,章越獨坐暗處。
金匱之變否?
雍王上位了?
章越心有所憂,他本不知宮裡所為何事,但得了章直的口信後知道官家居然能開口了,也感覺到不可思議,什麼是醫學的奇跡想必如是了。
老祖宗的東西,果真是有牛逼的地方啊,說不定官家就此好轉呢?
至於有無宣自己入宮,章越倒覺得不可強求。
因為官家之前所言‘宣章越’,是滿朝周知的事,這時候有人敢拿這作文章,不讓自己進宮。
這不是正好給了天下人口實嗎?
當然若宮裡硬是不肯,自己也沒有辦法。
章越索性就穿好衣裳房中等著,免得到時候匆忙,多年宦海沉浮,令他養成了沉得住氣的性格。
這也是磨礪出來的。初入官場時,章越也曾心浮氣躁過,抱怨待遇,抱怨不公平等等的,但這些年過去了,他早已是釋然了。
不是說不爭不搶雲淡風輕。
初入官場時,他埋頭苦乾,總覺得苦心人天不負,甚至與英宗慪氣辭官不乾。後來遇到官家,嶽父當了宰相,方知你乾的再多,都不如貴人一句話。
奇怪的是往往是這樣的轉變才成就了自己。
人生便是這般先將劍給磨好了,然後等一個機會。
書房裡暗無燈火,但章越早已習慣了在黑暗中蟄伏等待。
章越閉上雙目,絲毫沒有急躁之感。人就是這般,經過事吃過苦,就能放下身段,遇事能扛得住。
這時章越忽然突覺得府外燈火大盛,亮光透過窗戶紙照在自己臉上。
府門前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這是青海驄特有的節奏。
天下除了熙河路的涼州直外,唯有宮內禦前班直此案有這等良駒。
青磚巷陌間馬蹄聲碎如密鼓。叩門聲大作,章越睜開眼睛,案頭上的書頁忽無風自動,嘩啦嘩啦。
章越看到案頭一紙。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裡。晏子相齊裡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此乃梁甫吟。
昔諸葛亮吟此歎息,蓋悲士之立身處世之不易,也是諷為相之不仁也。
遠處燈火綴如蛇,吞噬著一座又一座府邸。使者已是跨過二門。
庭院積水映著穿梭而過的燈火。
章越心底沉思,推開書房大門。
為首內侍手持黃綾詔書,在章亙章丞陪同下見章越步出,當即躬身道:“陛下口諭,請章卿速速入宮。“
“臣領旨。“
章越點點頭,側頭瞥見章亙章丞站在階前,他們眼中既有憂色又隱含期待。他微微頷首示意。
章越一出府,章亙即吩咐左右道:“你立即馳馬至開封府,告訴蔡府尹,爹爹已是入宮。讓他小心謹慎。若有奸人作亂,當明正典刑。”
說完章亙帶著章丞至內院找十七娘。
“爹爹深夜進宮,我等不勝擔憂。”
十七娘笑道:“你爹爹為官幾十年,經曆了多少大風大浪,眼前之事他謀劃已久,不會有差池。”
“你們儘管安心在府中等候便是。”
章亙,章丞聽了十七娘的話心底大定。
……
福寧殿上。
倉促趕到的蔡確,看著病榻上的官家,他初時大喜也以為‘若得天子片語,可挽狂瀾於既倒’。
但官家道了一句六哥後再無言語,隻是握著太子之手。
蔡確默默站在帳外,見官家病重。韓縝看帷帳內高太後,當即道:“我本就道不易以這般虎狼之藥醫治陛下。如此朦朧草率之事,萬一至陛下病勢更危,此乃左揆之過也。”
坐在帷帳的高太後顯是聽到這些,不過沒有出言。
蔡確便知進藥不利會有這般事,但他橫了韓縝一眼。
他早知韓縝早投了張茂則,梁惟簡以圖日後晉相位,此時此刻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蔡確懶得與韓縝這等人解釋,他看著病榻上的官家,數十年君臣恩遇猶在眼前。
一旁章惇則是為蔡確辯道:“此事本就是眾宰執們拿定的主意,若韓公反對,為何當初議定時,不見公言。”
韓縝見司馬光等也逐漸趕到了道:“我見爾等篤定,還以為有天大的把握。哪知……”
司馬光拖著病體趕來,已是氣喘籲籲。他打斷爭執:“當務之急是聆聽陛下有何旨意,而非在此爭論是非。“
右相呂公著正色道:“國事危急,太子年幼,我等身為宰執理當為太後分憂。“
“理應如此。“司馬光點頭附和。
天下周知,官家則在元豐七年病重時,對宰執們言語指定司馬光,呂公著二人為師保。後來官家對呂公著更加信任,卻沒有召司馬光回京的意思。
呂公著替蔡確為百官之首的呼聲漸高。
但無論是政見溫和的呂公著,還是執意廢除一切新法的司馬光。一旦二人之一有了這大義名分在,不僅可以趕蔡確下台,還能為第二個章獻太後的高滔滔抗衡。
而司馬光答允,他沒有持位之心。
對他而言,他一生著書做學問,忠於天子,忠於國家乃人生第一大事。
蔡確對韓縝,司馬光不作理會,走到殿外問內侍閻守懃。
“太後是否宣了雍王,曹王?”
“已宣。”
蔡確點點頭又返回殿內。
殿外眾宰執已是逐次趕到。
左仆射蔡確,右仆射呂公著,樞密使章惇。
門下侍郎司馬光,中書侍郎章直,尚書左右丞李清臣,張璪。
樞密副使蘇頌,韓縝,皆立於帳外,等候天子傳召。
而蘇頌目視左右忍不住與章直商量道:“建公為何不宣?”
章直道:“我不敢問。”
蘇頌道:“詢之丞相!”
章直,蘇頌上前向蔡確,呂公著道:“陛下之前有命,為何不宣建國公?”
蔡確道:“有太後旨意。”
“一會雍王曹王到,則事遲矣。”章直複道。
蘇頌道:“若有金匱之事,我等悔之無極。”
蔡確點點頭道:“呂公意下如何?”
呂公著道:“今日之事,不僅我等身家性命之事,而是各係家族安危,我以為當召!”
蔡確,呂公著一並走過,呂公著先悄悄拉過張茂則問道:“陛下先前有旨宣章建公入宮,可曾傳召?“
張茂則低聲道:“太後隻命宣宰執入宮。”
呂公著道:“陛下之前病重時所書召章越之事,我等皆知。”
“若是不宣,恐天下人疑心,還請稟過太後。”
張茂則聽了蔡確在旁,既是左右二相共同的決定,他隻能走入帷帳內向高太後稟告。
現在太醫們正為官家燒艾,高太後則是目泛淚光,聽張茂則稟告。高太後又看了眼在病榻上的官家,以及在旁關心心切的太子便道:“就依著相公們的意思。”
張茂則掀簾而出道:“太後有旨,宣章越星夜入宮。”
……
章越整肅衣冠,隨宮使踏出府門。
府門外數十名禦前班直持戟而立,火光映照下鐵甲森然。
章越目光掃過宮使身後轎輿,心知這是特意安排的儀製。
穿過禦街時,夜霧中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章越掀簾望去,但見沿途坊門緊閉,唯有皇城方向燈火通明。三衙禁軍持火炬往來巡弋。
轎輿行至宣德樓前,章越忽覺轎身一頓。隻聽外頭宮使低聲道:“建公,太後命先往福寧殿偏閣候旨。“
按製就算外臣夜謁也當在垂拱殿,如今卻要繞道福寧殿。
“有勞引路。”章越聲音平靜。
行至福寧殿前,數十名荷甲禁軍如鐵塔般守在階下。燈籠火光突然照來,一聲喝問:“來者何人!“
宮使連忙高舉魚符:“建國公奉詔入宮!“
“當真是建公!“
章越凝目望去,但見殿前副都指揮使、康武軍節度使燕達疾步而來。這位曾隨種諤築羅兀城、跟王韶開熙河、助郭逵平交趾的老將,此刻甲胄覆身,在階前抱拳行禮:“末將眼拙,竟未識得建公駕到!“
章越抬手虛扶:“燕太尉不必多禮。如今國家有事,正需將軍這等忠勇之士坐鎮宮禁。這些日子勞苦了。“
燕達道:“末將一直奉太後之命值宿內東門。”
章越道:“甚好,有將軍坐鎮在此,以備非常。若萬一有奸人隨我等而入如何?”
燕達按刀肅立:“末將蒙陛下簡拔之恩,正當肝腦塗地以報。犬子們都在殿前當值,若有變故,我燕家滿門願以死護駕!“
章越點點頭道:“甚好。”
在這樣風雲際變的時候,燕達的態度至關重要。章越經曆過仁宗駕崩,英宗上位時,當時的殿帥李璋可謂至關重要。
現在燕達也是這般。
宋朝新君登基順序,太子身份是一條,先帝遺命是一條,太後確認一條,下麵才是宰執確認,後麵最要緊的一條,就是燕達為首的三衙管軍確認。
章越道:“那麼太尉眼睛要放亮了,有些人若隨之而入,意圖不測,除非了太尉外沒有第二人分辨得。”
燕達會意,章越的意思,你給我將雍王,曹王攔在殿外就完事了。
燕達正色道:“末將理會得。若有人冒充皇族入內,一概攔之。”
章越道:“皇族之言所言非當,太尉自己體會就是。我乃輔臣之家,平時不可與中官軍帥交一語,今國家艱難,正忘身而報上時,故與太尉再三言語,不可因小嫌而誤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