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聞言心底一動,對方雖已身為天子,但仍隻是一個十一歲的孩童。
章越想到與大行皇帝二十年君恩也是眼眶模糊了。
章越躬身道:“陛下節哀!大行皇帝在天之靈,必佑陛下開創盛世。”
新君含淚點了點頭,堅持著目送著章越離開後,淚水終於無聲滑落。
……
“門下:
朕以衝齡嗣承大統,仰荷先帝付托之重,夙夜兢惕,惟懼弗勝。顧念社稷之艱,必賴股肱之佐;國朝之治,實資元老之勳。
金紫光祿大夫、建國公章越,器識宏遠,才猷卓犖。早膺三朝眷遇,久參機務;再秉元豐鈞衡,克彰忠藎。先帝彌留之際,親執其手,委以顧命,朕雖幼衝,敢忘遺訓?
今特晉特進、魏國公,加食邑二千戶,食實封八百戶,以彰殊勳。”
“於戲,期爾效伊尹之誠、諸葛之慎,俾朕克紹先烈,共臻太平。”
檀香嫋嫋,宣旨使張茂則手持黃綾詔書緩步上前,他雙手捧詔的姿勢恰到好處,既顯恭敬又不失內廷大璫的體麵。
“恭賀魏國公!”張茂則微微躬身,“詔書規格之高,老奴在內廷三十載也少見幾回。太皇太後特意囑咐,要老奴親至府上宣旨,以示恩寵。”
章越心道:沒錯,詔書規格很高,比之伊尹,諸葛,強調了自己顧命大臣的身份。
特進位列從一品,在文臣銜中僅次於開府儀同三司,王安石封了特進,但還在推辭中,王珪是死後才追贈的特進。
而魏國公……趙普、富弼、韓琦都曾封魏國公,這幾位都是輔國重臣,到合乎他顧命大臣的身份。而之前所提的趙元儼則是燕王,倒是大家互為戰國七雄。
無論是特進,還是魏國公,都是頂級文臣的封爵了。
章越還是挺滿意的。
不過詔書卻沒有一句提及實職的安排。
哪裡有沒有職位的顧命大臣,那叫顧問大臣不叫顧命大臣。
當然但能安排給顧命大臣的職位,隻有一個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左相。不出任左仆射,憑什麼叫顧命大臣。但左相的位置,現在蔡確還占著呢。
不過變通的辦法也有,英宗時富弼丁憂後回朝,韓琦已是昭文相。富弼不能屈居韓琦之下,就暫時出任樞密使。文彥博也是。
文彥博,富弼資曆都比韓琦老。
熙寧二年,官家任陳升之為宰相。
下詔道:“文彥博朝廷宗臣,其令升之位彥博下,以稱遇賢之意。”
文彥博曰:“國朝樞密使,沒有位次在宰相之上者,唯獨當年曹利用曾在王曾、張知白之上。臣忝知禮義,不敢效曹利用所為,以紊朝著。”文彥博再三推辭而止。
所以安排還是可以安排的,但高太後看來是堅持要以蔡確的左相之位待章越。
章越縱觀本朝典製,仁宗朝呂夷簡、文彥博皆曾以宰相兼樞密使。
當然北宋後期,蔡京以太師,總領三省事。
南宋還有平章軍國重事。
權力之路,還是要循序漸進!
現在蔡確出為山陵使,這段權力真空,正好是高太後遙控朝政,安插心腹黨羽的時候。
若章越遲遲不對蔡確動手,等到上位左相了,發覺三省一院,甚至兩製都是高太後的心腹,自己也成了光杆司令。甚至新法也被他儘數廢除了。
這就是高太後的政治智慧啊。
“太後這是逼我表態啊……”章越想到這裡,笑著與張茂則應酬道:“臣蒙陛下與太後厚恩,敢不儘心竭力?還請中使回稟,臣明日便入宮謝恩。”
張茂則見章越神色如常,在寒暄幾句話鋒一轉,有些意味深長地道:“說來有趣,太皇太後聽說,魏國公在陛下麵前王猛自比,連夜命人查閱史冊。”
他忽然壓低聲音,像分享什麼秘辛:“太皇太後言王猛先後遇桓溫,苻堅,最後輔苻堅成就霸業,那王猛封的是清河郡侯,太皇太後說"魏"與"清河"同屬河北,倒是天意“
聽說魏國公此號乃太後親擬,章越略有所思道:“一時狂妄罷了,臣謝過太皇太後。”
張茂則笑了笑,又恢複了持重道:“老奴多嘴了。太皇太後還等著老奴回話,告辭。”
章越目送梁惟簡,不知不覺自己已是位極人臣,真是四朝老臣了。
章亙,章丞二人一臉喜色來賀章越。
章越笑道:“新君登基,自是百官各有封賞,也是情理之中。”
“亙哥兒,你覺得方才張都知的話有什麼用意?”
章亙知道,這是父親在考自己呢。
章亙道:“張都知特意提及太皇太後,以王猛的典故封爹爹為魏國公,又提及桓溫。”
“令孩兒想起當年王猛說服桓溫之事,或許以此勸誡爹爹。”
章越笑道:“繼續說。”
章亙道:“當年桓溫北伐,擊敗前秦荊州刺史郭敬等人,駐軍灞上,關中父老爭以酒肉迎勞,男女夾道聚觀。”
“王猛聽說著麻布短衣,徑投桓溫大營求見,一麵捫虱,一麵縱談天下大事。”
“桓溫問,吾奉天子之命,率銳師十萬,杖義討逆,為百姓除殘賊,而三秦豪傑未有至者何也?”
一旁章丞聽了一笑道:“桓溫此問,不是說王猛並非三秦豪傑嗎?”
章亙聞言橫了章丞一眼,章丞不敢再言。
章亙道:“王猛道,公不遠數千裡,深入寇境,長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見公心故也,所以不至。”
章越聽了微微一笑,是啊,章亙也看出來了。
桓溫當時第一次北伐,已經擊敗了前秦主力部隊,屯兵灞上,卻不收複近在遲尺長安。王猛言下之意,桓溫你這人的打算,是生怕攻打長安而折損了實力,不是真正為晉收複疆土,隻是利用北伐之事為自己邀名,豎立威望罷了。
所以三秦父老才不肯真正地歸於你。
高太後的言下之意,章越你乾啥還不動手,除去蔡確啊?
你也想學桓溫是吧?又想上位,又什麼都不肯付出。
章越對二子道:“晉史有雲,桓溫伐蜀,諸葛亮時期的小史猶存,時年一百七十歲。桓溫問道:“諸葛公有何過人?”史對曰:“亦未有過人處。桓溫便有自矜之色。”
“史良久曰:“但自諸葛公以後,更未見有妥當如公者。”溫乃慚服。凡事隻難得“妥當”,此二字,是孔明知己。“
章亙,章丞道:“謹遵爹爹庭訓。”
……
除了加章越為從一品特進外,已是特進的王安石加拜為司空。
已經病逝的王珪也追贈特進。
呂公著加官為銀金光祿大夫,秩從二品。
蔡確,司馬光為正議大夫,秩從三品。
至於章惇,張璪,章直,蘇頌,韓縝等人為通議大夫,秩正四品。
李清臣,曾布為太中大夫,秩從四品。
至於雍王,曹王賜讚拜不名之禮。
其餘官員都有封賞。
對於青唐董氈,歸義軍曹仲壽,已得河西四郡的阿裡骨等都有賞賜。但對於阿裡骨要求冊立為王的請求不予批準。
還有在世的宰相文彥博,張方平,馮京,孫固,呂惠卿,王安禮等也有優禮。
蔡確出任山陵使後,朝廷最高長官便由右相呂公著暫且出任。高太後又下旨,讓樞密院便門,與中書省通,讓三省與樞密同赴都堂議事。
原來三省與樞密院各有分守,防得是同惡相濟。
高太後下詔,同惡相濟是無稽之談。
從先帝的三省都堂共議,再到樞密院共議,一下子參與決策的宰執變多了。議事的人越多,效率也就越低,但也可防止有的宰執大權獨攬。
現在朝廷大小事皆由呂公著與眾相定奪。
同時高太後又下詔三事。
一取消城內的詗邏之卒,就是皇城司的密探。
二是免除營造開封城的勞役。
三是停止部分奢侈宮廷奢侈品的製作。
同時並赦免部分百姓積欠稅賦
這些都是高太後的便民之舉,為恢複到嘉祐風氣的努力。
而這時司馬光再次提出廣開言路,罷免役法,保甲法,同時批評蔡確,章惇那等‘始於求諫,終於拒諫’的政策。
司馬光上疏後,頓時引起呂公著不滿。
都堂裡,呂公著見到司馬光後,不由長歎。
呂公著還未說話,司馬光已是起了話頭:“我聽說當年太宗遊金明池時,召田婦數十人於殿上,賜席使坐,問民生疾苦。太宗起於寒微,猶富貴而忘之,每臨朝,無一不問農桑。蓋以一衣一飯,莫不出於艱辛。”
他陡然話鋒一轉:“先帝遺命,讓章越繼續滅黨項,收幽燕,續新法,此三不妥,大不妥。”
“滅黨項,收幽燕者,勞民傷財,徒然消耗國力;新法者病國傷民者,若不廢止則天下不容,百姓不安。”
呂公著問道:“君實的意思,不僅要廢除新法,在黨項遼國之事上也要稍讓嗎?”
司馬光點點頭道:“正是。”
“先帝即位之初,富相公便勸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但陛下沒有聽,遂有了殘民害國的新法至今日。”
“國家便不會到這個地步。”
司馬光明白,新法之所以難以廢除的緣故,就在於朝廷要在涼州,陝西用兵,同時要抵禦遼國南犯,需大量錢財供養兵馬,維持朝廷在當地的統治。
呂公著輕歎道:“君實,大行皇帝殯天,此非討論廢除新法時候。照故事當諒陰三年,子不改父道。”
“蔡持正出任山陵使前,皇帝陛下父子繼統,政事固有隨時損益,但不宜過聽人言,以傷事體。”
司馬光立即反駁道:“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然前提是不病國,不傷民才可不改,今新法豈可坐視。
司馬光道:“況如今軍國事是太後和陛下同行處分。這不是子不改父道。而是母改子政。”
呂公著聞言忍不住起身,誰說司馬光固執了,在廢除新法的事上,他還是很靈活,很懂得變通的。
一個子不改父道,他便來了個母改子政。
司馬光道:“若是不能,我願辭官,以免汙高位,屍重任。”
呂公著道:“君實,你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程顥再三道,新法之過,乃我黨激成。新法之弊,我輩激烈反對亦有過錯。我們當與王介甫共擔其責。”
程顥言下之意,若非你們當初反對過激,王安石也不至於一意孤行。如今你又這般固執,豈非重蹈覆轍?
見司馬光不為所動,呂公著道:“太後已是打算重罰吳居厚,王子京。除了免役法不可改,其餘新法容我等從長計議。能做到這一步,已屬不易。”
“就算真要全部廢除新法,也應循序漸進,不可急於一時圖快。如此必生大禍!”
司馬光心知在免役法上,可能太後,呂公著,章越三人已達成協議。免役法怕是一時動不得了。
他與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做事要十成,若有一成不行,他便不做。司馬光一開始也堅持十成,但阻力太大,他是會妥協至九成或八成的。
司馬光稍緩道:“懲處幾個酷吏何濟於事?”
“朝野如今將蔡確,韓縝,章惇並稱之三奸。三奸不去,天下難安,朝綱難振!”
呂公著道:“如今朝廷政治更新,我打算推舉孫覺、範純仁、李常、劉摯、蘇轍、王岩叟數人。”
司馬光道:“這些人我完全讚成。我還要推舉數人人,除了公所言六人,還有蘇軾、呂大防、朱光庭,範祖禹,郭林等。”
現在神宗去了。
蔡確出任山陵使,呂公著主張朝政,正是人事更新的時候,要廢除變法,還是要先換上自己人。
……
暮色漸沉,司馬光乘著那輛老舊騾車緩緩歸府。車輪碾過汴京的石板路。
當朝宰輔之尊,原可乘坐華貴馬車,他卻始終守著這輛簡樸的騾車,一如他持守的節操。
司馬光回府後徑直走向書房,依著今日與呂公著商量的那般,寫了一個條陳都是自己打算推舉的人,打算在經筵時向高太後推薦。
範祖禹、郭林二人名列其中——這二位門生隨他修撰《資治通鑒》多年,是該大用之時了。
司馬光最看重讀書人的‘德’與‘節’。
譬如之前他推舉故人之子劉安世出任館職。劉安世這人非常正直,當時文彥博反對王安石變法,劉安世當著文彥博的麵說,新法是順應人謀,為人謀利的事。如果新法真的不好,要廢除他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這般耿介,正是司馬光欣賞的品格。後來劉安世也拜在司馬光門下。
司馬光在閒居洛陽時,對方時常來拜訪,每年過節時問訊不斷,到了司馬光作宰相後,對方卻一封書信也沒有來。
司馬光於是將劉安世放在自己推舉的人中的名單第一位。
不過除了劉安世,司馬光也是舉賢不避親,將範祖禹和郭林也名列其中。
“老師,請用茶。“
郭林的聲音打斷了思緒。司馬光接過茶盞,忽道:“我欲薦你為禦史,可願擔此重任?“
郭林吃了一驚道:“老師,學生從未想過有今日。學生在後省已是足夠了。”
年近半百的郭林,不曾意想到自己竟有位列廟堂之上機會。
“你節義過人,隨我修書多年,該為天下蒼生效力了。“司馬光目光溫潤地看著郭林,眼中滿是長輩對後輩欣賞厚愛之意,“這不正是你的抱負麼?“
“這也不是你生平的抱負嗎?”
郭林深吸一口氣道:“老師,恕學生直言,新法中確有不宜儘廢之條。”
司馬光聞言撫掌而笑道:“好!在我麵前尚能直言,他日立於朝堂,必是錚錚諫臣。這正是我看重你的緣由!”
郭林聞言哽咽拜下道:“學生拜謝老師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