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的徒勞無功,讓陳陽原本還算淡定的心態也漸漸焦躁起來。老馬就像是被刻意藏起來的關鍵線索,任憑他有意無意地在潤迅通訊樓下晃悠了好幾圈,連根人影都沒見著。深城的節奏快得像上了發條,人來人往間鮮少有人會在街角停留,更彆提像老馬那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兒。
等了兩三天,陳陽感覺自己像隻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心裡那股子耐心早被磨得一乾二淨。他乾脆不再刻意守株待兔,開始漫無目的地在深城的街頭巷尾遊蕩。
與羊城那種兼容並蓄的古舊氣息不同,深城完全是另一種畫風。這座城市是因改革開放而迅速崛起的,滿眼望去皆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嗅得到的儘是金錢的味道。筆直寬敞的街道上,更多的是穿著統一製服、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以及時不時穿梭而過的工程車輛——哪裡像羊城那般,還有幾分閒適與古樸交織的氛圍。
陳陽就這麼走走停停,穿過熙攘的商業區,繞過轟鳴作響的工地,甚至誤打誤撞進了幾家模樣古怪的電子廠參觀。他手裡拿著從路邊小攤買的低廉礦泉水,不時停下腳步打量那些掛滿灰塵、卻依然運轉著的巨大機器。
這麼一路溜達下來,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繞了多少個街區。就在陳陽感覺腳底板都開始發酸的時候,一抹意外之色在他眼底一閃而過——前方不遠處,幾個斑駁的鐵皮招牌在陽光下泛著昏黃的光,那熟悉的字眼讓他的腳步猛地一頓。
“古董市場?”陳陽愣了一下,隨即快步向前走去。
出現在他眼前的並非什麼規範的市場,甚至連正經的門麵都算不上。那更像是一條被兩側低矮房屋夾在中間的小胡同,牆壁上還能看見褪色的標語,透著一股八十年代的懷舊氣息。
胡同裡稍顯冷清,隻有寥寥幾個行人,但氣氛卻與外麵喧囂的都市截然不同,顯得格外靜謐。十幾家掛著“古董”、“舊貨”招牌的小店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兩側,玻璃櫥窗裡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物件——從破舊的搪瓷缸到布滿銅綠的煤油燈,從褪色的老式收音機到蒙塵的木雕佛像,琳琅滿目卻又雜亂無章。
最引人注目的,還要數胡同儘頭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幾個擺著地攤的小販。他們帶來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門,有擺著民國時期的銀元,有揣著解放初期的糧票,甚至還有擺著幾件疑似上古青銅器的神秘物件——雖然陳陽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粗製濫造的仿品。
日頭漸西,深城的暑氣卻絲毫未見退散,反倒愈發囂張,像一盆熔爐裡的炭火,直勾勾地懸在頭頂,炙烤著大地。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在地麵上,斑斑駁駁,卻絲毫沒能帶來涼意,反倒是那蒸騰的熱浪,一**地湧上來,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陳陽的襯衫早已濕透,布料緊貼在後背上,悶得他後背一陣發癢,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不斷滲出,在重力作用下緩緩滑落。
這條所謂的古董街,熱鬨得有些過頭。來往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既有穿著樸素的老太太,手裡緊緊攥著幾枚古錢幣,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攤位;也有身著休閒裝,看似隨意實則精明的年輕人,不時彎下腰去翻弄著地上的物件。
路邊的幾家古董店裡,更是人頭攢動,店主們扯著嗓子吆喝著,介紹著自己壓箱底的寶貝,那聲音混著顧客討價還價的聲音,嘈雜而熱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味道,檀木的香氣夾雜著金屬物件天長日久自然形成的銅鏽味,還有混雜其間揮之不去的汗臭味,形成了一種古怪而又令人難以忽視的嗅覺記憶。
陳陽沿著街道緩緩走著,目光掃過兩旁林立的店鋪。說是古董店,其實更像是雜貨鋪——瓶瓶罐罐、舊書舊畫、老式懷表、甚至還有幾把破舊的油紙傘混雜在一起,擺放得雜亂無章。
他腳步輕緩,眼神卻銳利得像是一台精準的掃描儀,目光從一個個攤位上一一掃過,每一個細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多年摸爬滾打在古董收藏圈的經驗,早已讓他練出了一雙火眼金睛。
那些擺在明麵上的高仿贗品,在他眼裡如同透明一般,一眼就能看出破綻。而對於真正的古董,哪怕是被層層掩蓋在不起眼的角落,他也能敏銳地捕捉到那一絲獨特的氣息,就像獵犬聞到了獵物身上散發出的特殊氣味,那是歲月沉澱的痕跡,是曆史遺留的證明。
午後陽光雖烈,卻驅不散深城街頭那股混雜著檀香氣味和金屬鏽跡的獨特氣息。陳陽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目光落在前方不起眼的巷口——那裡聚集著幾家規模不大、招牌斑駁的古董小店,以及幾處零散的露天攤位。他腳步一頓,信步朝最近的一個攤位走去,最終在鋪著暗紅色絨布的木箱旁屈膝蹲下。
箱內物件琳琅滿目,從發黃的竹簡殘片到泛著銅綠的鼻煙壺,幾乎塞滿了每一個空隙。陳陽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或真或假的舊物,最終停在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上。他將那枚銅鏡輕輕拈起,指尖傳來冰涼而略帶粗糙的觸感。
“老板,這鏡子什麼價?”陳陽將銅鏡翻轉打量,隱約可見鏡麵邊緣刻著的獸紋,雖鏽跡斑斑卻依稀可見幾分古拙韻味。
攤主聞言立刻堆起滿臉笑容,原本眯起的雙眼此刻更是隻剩下一道細縫。他探身向前,油膩的手掌搭在木箱邊緣,壓低聲音道“哎喲,小哥真是好眼力!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漢代規矩鏡,你看看這紋路,這做工,三百八十塊,童叟無欺!”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三根手指比劃著,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
陳陽淡淡一笑,手指摩挲著銅鏡背麵複雜的幾何圖案,心底暗自評估著這枚銅鏡的真偽與價值。
陳陽手指摩挲著銅鏡邊緣那刻意做舊的包漿,鏡麵反射的光線在他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冷意。三百八十塊?他幾乎要笑出聲來——這玩意兒分明是上周才出籠批量做舊的貨色,那所謂的“漢代規矩紋”怕是某個小作坊裡用模子壓出來的吧。
他將銅鏡輕輕放回攤位,指尖故意在木板上磕出一聲脆響。這聲音混著旁邊傳來的“戰國青銅器”的叫賣聲,顯得格外諷刺。
古玩市場的空氣裡漂浮著檀香味和汗味交織的渾濁氣息,每一處攤位都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騙局。方才那眯縫眼的中年男人還在賣力地吹噓著“祖傳寶物”,此刻見陳陽轉身離開,嘴角立刻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陳陽漫不經心地走過幾家掛著“明清瓷器”招牌的店鋪,眼角餘光卻始終留意著路邊那些不起眼的角落。轉過第三個攤位時,他腳步猛地頓住。
就在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裡,一個頭發花白、灰撲撲的老頭正蹲在地上,用布滿老繭的手掌一件件拍打著他麵前的雜物。那些沾滿灰塵的麻袋、破舊的木盒,乍一看上去跟尋常鄉農無異。
然而陳陽的目光卻瞬間凝固在老頭的腳邊——那裡赫然躺著一個半埋進塵土裡的玉壺春瓶。瓶身沾滿泥汙,甚至還有幾處磕碰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從土裡剛挖出來的一般。
瓶腹飽滿豐潤,自頸部向下逐漸收斂,線條流暢自如,宛若一位飽經風霜卻依舊優雅的老者。瓶麵之上,一株株芍藥粗壯婆娑,枝繁葉茂,粉嫩的花瓣層層疊疊,簇擁盛放,溢彩流光。花瓣邊緣暈染著淡淡的鵝黃,中心點綴著深沉的酒紅,宛如朝霞映照下的晨露,嬌豔欲滴。
花叢之間,一隻雉雞振翅欲飛,尾羽修長,翎羽斑斕,金色的眼眶裡閃著靈動的光。它側首凝望,似在下一秒便要振翅高飛,融入這片花海之中。整幅畫麵構圖精巧,動靜相宜,色彩明麗而不失沉穩,活潑生動卻又蘊藉含蓄。
尤為令人稱奇的是那琺琅彩的渲染,既吸收了西洋油畫光影變幻的精髓,使得花瓣立體飽滿,層次分明,又不失傳統國畫勾勒皴擦的筆意。花瓣的經脈以細線勾勒,頓挫有力;花葉的陰陽向背,則以色階暈染,濃淡相宜。尤其是雉雞的羽毛,根根分明,色澤過渡自然,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斑。每一筆,每一劃,都凝結著匠人指尖的溫度與心血,彰顯著他們對美的極致追求與尊重。
日頭西斜,陽光穿過街邊梧桐樹濃密的枝葉,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陽彎腰蹲在一處毫不起眼的攤位前,鼻尖幾乎貼著一尊布滿綠色銅鏽的佛像。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佛像表麵,指尖沾染了些許鏽跡。佛像造型古樸,線條粗獷,衣紋如流水般自然垂落,隻是那厚重的銅鏽掩蓋了不少細節。他目光看似專注在佛像上,實則眼角的餘光正不動聲色地瞟向旁邊那隻玉壺春瓶——瓶身弧度完美,芍藥與雉雞的圖案在陽光下隱隱泛著溫潤光澤,琺琅彩的色澤雖曆經歲月洗禮卻依舊鮮亮。
贗品
老人見到了來了客人,隨即臉上堆滿了職業化的笑容。這笑容裡帶著幾分試探,幾分精明,像是早已習慣了應對各式各樣的買家。
“喲,小哥真是好眼力!”老人搓了搓手,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北魏鎏金佛!您瞧這開臉,眉目慈善,寶相莊嚴——”
他小心翼翼地將佛像捧起,動作誇張地轉了個角度,讓陽光灑在佛像的腹部,隱約露出下麵泛著暗金色的底子,“這品相,這工藝,放到博物館裡都是鎮館之寶啊!”
陳陽嘴角微微上揚,目光卻依舊停留在那件瓷瓶上,手指狀似隨意地在佛像底座上輕輕敲擊了兩下。
陳陽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尊佛像冰涼的表麵,指腹傳來粗糙的手感,他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的嘲諷。這尊所謂的北魏鎏金佛,開臉比例失衡不說,鎏金的邊緣甚至露出了明顯的毛邊,顯然是匆忙趕工的結果。
更可笑的是那層刻意營造的銅鏽,顏色分布不均,有的地方過於濃重,像是有人用畫筆刻意點上去的,活像一張塗滿塗鴉的爛牆皮。
他暗自腹誹這也算北魏的?怕不是上周才出窯的吧!
不動聲色地將佛像輕輕放回原地,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聲,陳陽的目光迅速轉向旁邊那件吸引了他注意的雙耳瓶。視線掠過瓶身上沾染的灰塵與油汙,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瓶體因長期擱置在角落,被來往顧客忽視,瓶口歪斜著靠在雜物堆上,瓶底還沾了幾片不知名的碎屑。陳陽的目光順著瓶身緩緩移動,忽然,一抹不同於周圍黯淡色彩的光澤闖入他的視野。
那是一抹藏汙納垢之下,卻依然隱約透出的絢麗。
他的呼吸微微一頓,心跳隨之漏了一拍。
瓶身靠近瓶口的部位,沾滿了厚厚的灰塵與凝固的油漬,幾乎完全掩蓋了原本的麵貌。然而,在陽光透過窗欞灑落的瞬間,光線在那片汙漬的邊緣折射出細微的光斑,一抹淡淡的藍綠色悄然浮現。
陳陽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心裡默默“嘶——”
這種彩繪工藝,通常用於明清兩代的官窯瓷器,而眼前這件雙耳瓶的器型,也與常見的同類瓷器略有不同,瓶頸略長,瓶腹鼓脹,整體線條流暢而略顯粗獷。這器型……這彩繪風格……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老板,你那個花瓶怎麼賣?”陳陽壓抑著內心的狂喜,蹲在地上微微翹起腳後跟,右手裝作隨意地指向玉壺春瓶,眼角的餘光卻死死鎖定著那件蒙塵的雙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