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介紹寒暄容留日後。”
正在泰爾斯思考著的時候,艾德裡安抓住了基爾伯特話語的空隙,得體而及時地打斷道:
“殿下,伯爵。”
“陛下正在議事廳裡。”
艾德裡安向著身後的石門示意道:
“還是彆讓他久等了?”
陛下。
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就在……他開完今天的禦前會議了?”基爾伯特遽然振奮。
“不。”
艾德裡安禮貌地回應道:
“事實上,陛下提前結束了會議。”
“他昨天就在過問來自西荒的信鴉了。”
陛下。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
他突然明白過來,從他踏入複興宮,甚至可以說踏入永星城的時候,那股一直以來折磨著他的不適感,那股揮之不去的陌生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不是複興宮的環境與裝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雜與舊事。
而是……
泰爾斯的拳頭自發地收緊。
“當然,”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看泰爾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著這一刻。”
艾德裡安沒有答話,隻是對泰爾斯和基爾伯特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向議事廳的石門。
陛下。
泰爾斯感覺到自己的腳步向前邁動,跟隨著艾德裡安一起前進。
基爾伯特的步伐則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一前,一後。
讓他……
無處可逃。
守在石門前,不曉得歸屬哪一翼的王室衛隊們齊齊鞠躬,恭謹而敬業地推開石門。
露出裡麵的無儘幽深。
隻有燈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裡安側身到一旁,得體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請。
不再是一前一後。
可泰爾斯發現,自己又寧願對方走在他前麵了。
但是……
於是,泰爾斯又看見,自己的腳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過艾德裡安的身側,直到邁過那道厚重的石門,直到踩進那片無儘的幽深。
“不是你們!”
艾德裡安的嗓音突然收緊,變得嚴厲而寒冷,一反他對王子與伯爵的親切。
讓泰爾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但他很快意識到,艾德裡安不是在對他說話。
“你們留下。”
衛隊長的聲音很是低沉。
卻藏著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長,長官。”幾秒後,身後才傳來多伊爾緊張而顫抖的回話聲。
在低沉的摩擦聲中,隔開廊廳與議事廳的厚重石門緩緩關閉。
把多伊爾的喃喃關在外麵。
身後,艾德裡安和基爾伯特的腳步聲緩緩靠近。
仿佛在催促著什麼。
一股空氣從泰爾斯的胸腔中升起,從他的口鼻壓出。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向前走了。
與六年前一樣,議事廳狹長而深邃,從一側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儘頭縮成了一個小點。
模糊不清。
曾經,議事廳的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臣屬,聆聽著星辰與龍的談判。
與六年前不同的是,議事廳裡的燈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戶關閉了許多。
更顯昏暗。
現在,兩側的平台則空無一人,落針可聞。
但隨著步伐的前進,泰爾斯很快看見了。
視線的另一端,那個孤峰突起,高出地麵,落在數層台階之上的……
王座。
泰爾斯的呼吸慢慢收緊。
一個健壯卻孤獨的身影,在台階之上的王座中呈現。
那個身影深深地垂著頭,勾著背,盤踞在王座裡。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則攀附著權杖,立在膝前。
他的額頭抵住手背,浸入陰影,不見麵容。
泰爾斯的腳步停了。
他呆怔地看著那個六年不見的身影。
情緒難辨。
王子的停頓讓基爾伯特不得不同樣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應過來,他提高嗓音,不無熱情地對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長聲道:
“陛下,我很榮幸地為您帶來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咚!
權杖的底部輕輕地捶了一次地麵,沉悶的響聲回蕩在議事大廳裡。
也讓基爾伯特的話語為之一窒。
很快,一個曾在泰爾斯夢裡出現過的,沉重、厚實、威嚴,如雷霆般悶響的嗓音從王座上發出,回蕩在整個大廳裡:
“基爾伯特……”
王座上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謝謝你。”
相比六年前,這道嗓音顯得喑啞,悠長,黯淡。
似乎還有說不出的疲憊。
泰爾斯愣愣地聽著對方的話,目光死死地鎖緊在那個身影上。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氣:
“王子殿下一路勞頓,陛下,他從龍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廳裡回響的聲音打斷了:
“我的朋友。”
“我說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穩,卻漸漸變得堅決而短促:“謝謝你。”
“我等會兒再找你。”
基爾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裡安衛隊長理解了國王的意思。
艾德裡安向著身後的廳門伸出手臂,對基爾伯特禮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陰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但他終究沒說什麼,隻是在給了星湖公爵一個鼓勵的眼神後,就鞠了一躬,悻悻轉身。
泰爾斯勉強笑著點頭,卻突然發現,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蒼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響了:
“約德爾。”
泰爾斯一個激靈。
基爾伯特的腳步聲也停頓了一下,還是恢複了節奏,慢慢遠去。
周圍什麼都沒有發生。
而艾德裡安勳爵像是沒聽到這話似的,陪同著基爾伯特離去。
但泰爾斯知道,周圍的空氣裡,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讓他尤其惶恐。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隨著石門開合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大廳儘頭。
隻留下泰爾斯以及王座上的陰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廳裡,默默相對。
“上前來。”
少年輕輕一顫。
泰爾斯也算身經百戰,從血腥的戰場到陰險的謀算,自問見多識廣。
可不知為何,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泰爾斯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王座上的身影,緩緩舉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階梯的距離。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舊模糊,在身後的不滅燈裡來回閃爍。
“近一些。”
王座上的陰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舉步。
這一次,他走得足夠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雙靠著權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長了音調,震得不滅燈的燈焰微微晃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於是乎,下一刻,王子堅決地抬起腳步,繼續向前。
直到他看見,王座上的陰影同樣,緩緩動彈起來。
泰爾斯僵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蒼老了似乎不止六歲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國王,鐵腕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從權杖上抬起眼神,正對王子。
泰爾斯不得不仰起頭看著他,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無法控製。
承受著那雙在夢裡見過許多次,卻總能將他驚醒的目光,一個稱呼從泰爾斯的嘴裡脫口而出:
“陛下。”
話一出口,泰爾斯就下意識地補了一句:
“父,父親?”
王座上的男人支著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這是泰爾斯的第一感覺。
雖然對方皮袍下的身材依舊健壯,雖然對方手裡的權杖依舊穩重,雖然那一對眸子依舊散發著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來:
凱瑟爾王的臉龐瘦削了許多,眼眶微陷,顴骨略聳。
而更多的皺紋,已經爬上了國王的臉龐。
對方握著權杖的指節更為凸出,看上去頗有幾分鋒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來,唯一不變乃至猶有過之的,大概是對方散發的那股寂靜,沉悶,窒息,卻如風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續了不短的時間,但泰爾斯隻是靜靜地跟國王對視著,感覺自己無法移開目光。
終於,國王表情一動:
“焦慮。”
聲音如昔,沉穩而厚重。
在空曠狹長的議事大廳裡尤為明顯。
泰爾斯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後的凱瑟爾王輕哼一聲。
“你現在的感受。”
國王緩緩道:
“焦慮。”
焦慮?
泰爾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國王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渾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慮,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驚惶——這些感覺往往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湧現,讓你手足無措,卻也無能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滯。
凱瑟爾王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裡,感覺像是從四麵八方壓迫而來,毫無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來某次大的考驗,接受某個判決,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為某個古老王國的繼承人,背負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負擔。”
國王重哼一聲,像是整個大廳都搖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夠格,你知道你承受不來,你知道你注定失敗。”
“那一刻,你無比畏懼,不想麵對,隻想逃離,不顧一切。”
“這種感覺,才是恐慌,才是驚惶。”
迎著那對仿佛看透了什麼的眼神,泰爾斯勉力維持著表情和姿態的體麵。
他覺得,仰頭的動作越來越累。
可仿佛有什麼力量支撐著他,不移開目光,或者就勢低頭。
凱瑟爾王緩緩呼出一口氣:
“可一旦有那麼一刻……”
“在最終時刻前,出現了一個契機,一個辦法,一個轉折。”
“讓你覺得,境況似乎還有那麼一絲希望,覺得後果也許會遲一些到來,覺得審判大概能緩一刻執行。”
“而你能夠再拖延一會兒,不用直麵那個你最最恐懼的結局。”
凱瑟爾王的下頷從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藍光。
“比如說,你可以晚幾天去麵對那個考驗,遲幾周再去承受那個判果,過幾年再去接受你無可避免的……身份。”
泰爾斯死死盯著國王平靜的麵容,聽著他蘊藏深意的話:
“那一刻,那簡直就是救贖。”
“是慶幸,是麻木,是大難不死後的欣喜若狂,與如釋重負。”
“讓你覺得‘結局還遠’,覺得‘我還有救’。”
聽到這裡,少年不由得一顫。
“但當這一切過去,當上天給你的緩刑期過完,”國王輕笑一聲,眼神深邃,卻依舊麵無表情:
“這些讓你以為自己鬆了一口氣的錯覺。”
“它們就會……全部消失。”
泰爾斯怔怔地聽著,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國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烏雲漫過頭頂:
“而那些逃過一劫的僥幸,就會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與不安,自責與慌亂。”
“最終,化為心知肚明,卻無可抵擋的……”
“焦慮。”
泰爾斯與國王對視著,隻覺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無從填滿。
而凱瑟爾則冷冷摩挲著手裡的權杖,盯著它頂端發出的詭異藍光:
“正是這股惱人的焦慮,會在抓耳撓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裡,讓你明白,原來六年裡的逃避、僥幸、拖延、幻象,其實都毫無意義。”
六年。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聽著國王說完話:
“它像該死卻無用的皮鞭,死死逼著你去麵對,麵對那些你早早知曉的、終將到來的、卻歸根結底無能為力的……”
“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