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辦公室安靜了好幾秒。
“你?生意繼承人?就你?”
涅克拉頓了一會兒,旋即噗嗤一笑,不屑低頭,看向裡克被尿濕的褲子。
周圍的大漢們齊齊笑了。
裡克臉上一紅,下意識地彎起腿想要擋住尿漬,但旋即顫抖著放下,露出心虛的笑容。
“正是!我若不膽小,不謹慎,不惜命如金,不……能屈能伸,”他艱難地道,“又怎麼有資格做,做‘頭狼’的繼承人?”
紅蝮蛇冷哼一聲,指了指周圍,尤其是地上的幾具屍體。
&n能空成這樣?連像樣的保鏢都沒幾個,讓人這麼輕易闖進來?”
因為我們是翡翠城的守法臣民。
裡克深吸一口氣,緩解尷尬。
不搞打打殺殺。
至少不在明麵搞。
“你恰恰說對了。”
裡克肅顏正色:
“我若不是繼承人,涅克拉先生,你又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能空成這樣,能這麼容易就闖進來?”
此言一出,涅克拉眉毛一跳。
“你……什麼意思?”
他狐疑地問道。
裡克看著對方的反應,心中一沉。
“不管什麼意思,大名鼎鼎的紅蝮蛇,你都沒必要成為彆人的刀——那樣沒意思。”
他壓低聲音:
“尤其我能給您回報的時候。”
紅蝮蛇頓了一下。
他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
連帶著裡克的心情也往下沉。
幾秒後,涅克拉重新開口,語氣卻從戲謔變成懷疑:
“繼承人,真的,你?”
裡克閉上眼睛,以防對方看出自己的心虛和破綻:
“對,我,所以他們才這麼恨我。”
“他們?”
裡克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所以他們才想借您之手殺了我,或者廢了我——以此來逃脫費梭老大的追責。”
紅蝮蛇皺起眉頭,並不答話。
裡克隻覺心情一重。
可惡。
他默認了。
那就意味著……
“不,也許他們恨的也不是我,”裡克歎了口氣,有意加碼的他感慨道,“他們恨的是自己不夠強,恨自己總被人壓過一頭。”
紅蝮蛇深深蹙眉。
這一次,涅克拉沉思了足足有十幾秒。
直到他的屬下們小心提醒,他才擺了擺手,示意他們:
“拉起來,讓他坐下。”
周圍幾人雖然意外,但還是聽令抓住裡克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強行按坐在另一張椅子上。
很好。
很好!
裡克按住自己的傷口,用疼痛強忍激動。
“事先聲明,我還是不相信你會是費梭看中的繼承人。”
紅蝮蛇陰沉著臉,冷冷道。
“很正常,”裡克擠出一臉苦笑,“我之前也不信。”
不,他現在也不信。
但總得有人要信。
也遲早有人得信。
“但經曆了今天,我算是明白,為什麼在這麼多的手下裡,費梭老大他獨獨會選中我了。”裡克歎息道。
“哦?”涅克拉眯起眼睛。
裡克沉默了一會兒。
“黑綢一係,皆為兄弟。”
裡克看向門口,堅定道:
“無論是誰給你漏的風……精明如費梭老大,都是絕對不會選出賣兄弟的二五仔,來繼承生意的。”
話音落下,這次輪到紅蝮蛇沉默了。
他第一次細細打量起眼前肢體殘缺的會計師,目光在後者的眼罩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好幾秒後,涅克拉才冷冷開口: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
裡克立刻微笑:
“裡克!納爾·裡克。當然,如果您喜歡的話,叫我納爾就好,這樣親切些。”
“很好,裡克。”
出乎意料,紅蝮蛇沒有直呼他的名字,而是叫了他的姓氏,這讓裡克有些欣慰。
“那麼,如果我放過你的話……”
裡克屏住了呼吸。
隻見涅克拉坐在座位上,身體前傾,一手按住膝蓋,一手晃了晃手上的刀:
“你能給我什麼?”
看著對方的反應,裡克心中長歎。
是了,他猜得沒錯。
沒錯!
紅蝮蛇這幫人,他們選在最空虛時候入侵,一路上暢通無阻。
而且一進來就掌握了不少內幕。
他們知曉他的身份,能或多或少辨認他話中真偽。
是內鬼。
有人出賣了這裡,出賣了他。
所以,是誰?
裡克的眼中露出一瞬間狠色。
是誰把這裡泄露出去的?
究竟是翡翠城裡,兄弟會內,同在拉讚奇老大麾下的哪個人渣,哪位同係黑綢的、親愛的“兄弟姐妹”?
哪個活該下地獄的混球兒,狗雜種,無恥惡徒?
哪個想要他的命?
哪個最想看他死?
是希馮,那個牢牢霸占著貨源渠道的、殺千刀的狠辣婊子?
還是卡塔納特素古?滿城“驢子”的頭目,連名字都不好念的草原蠻子?
抑或是管安保運輸的維斯科沃,那個沉默寡言的前雇傭兵?
是那個總是一團和氣的泥腿子,搞市場銷售的阿朗索?
還是那個戴著眼鏡處理雜務的商團幕僚,從海對岸來的內德利科維奇?
是長舌的珞珈佤,是這個隻會拍費梭馬屁的紅土奴婦?
還是專營上層路線,在富人中頗有人脈的雜種小帕拉西奧?
還是以上全部?
總不可能是……
有那麼一瞬間,怒不可遏又心酸心累的裡克,居然有些懷念起他還在王都的日子了。
那時候的上司和同僚們,從莫裡斯到貝利西亞,到瘋狂危險的奎德,哪怕是一貫看不起他的靜謐殺手萊約克,包括琴察那堆殺氣騰騰的打手和隔壁屋蘭瑟那群神秘兮兮的“不眠者”,乃至是那群可愛淘氣,把他當作親人的乞兒們……
甚至是羅達和他的軍火打手……
好吧,至少他們不會在背後捅他刀子。
一般不會。
媽的,翡翠城這都是什麼風氣!
黑綢的榮譽,黑街的規矩,都特麼讓這些無恥的二五仔和雙麵人敗光了。
黑街兄弟會這樣沉淪下去,該如何了得?
【正因如此,納爾·裡克,你絕不能死在這裡。】
裡克心中的理性之聲提醒他:
哪怕為了社團。
沒錯,兄弟會的萬千弟兄們,還等著像他這樣的有誌之士回去,懲奸除惡,一掃沉屙。
裡克深吸一口氣,回到當下。
畢竟,除了鋤奸複仇之外,身負大任的他還有一條小命要救。
“首先,洛桑二世。”裡克沉聲道。
紅蝮蛇聞言蹙眉:
“你剛才說過,你們兄弟會,哪怕是費梭也沒法窩藏他,更找不到他?”
“是的。”
裡克刻意一頓:
“但我能告訴你的是:彆再找他了。”
“什麼意思?”
裡克笑了。
坐在他這個位子,還是有點好處的。
自那位王子攝政官在北門橋功虧一簣,卻依舊——無論是愛情層麵還是王國安全層麵——越傳越神的緝凶行動之後,無論是照常運作(甚至愈發勤奮)的官署,還是加強巡邏的翡翠軍團、日見繁忙的港口、逐步穩定的物價、熱鬨起來的生意以及漸次恢複的商旅客流……這些跡象無一不在表明:
翡翠城正在恢複元氣。
至少跟選將會政變之後的恐慌和蕭條相比。
那位王子的高超手腕,可見一斑。
但裡克不能這麼回答。
這答案太簡單太平庸,任誰都能看見,任何一個多喝了幾杯假酒,自我感覺良好的中年油膩男,都能在一臉假笑的陪酒姑娘們麵前誌得意滿、滔滔不絕地廢話個一二三四。
裡克需要更深一層,更讓對方眼前一亮的答案,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價值。
當然,也不能太過,不能讓對方感受到威脅——紅蝮蛇需要的是幫手,是盟友,而非對手。
“今天,我的人剛剛傳來的消息,說是泰爾斯王子和兩位凱文迪爾閣下在空明宮裡共進午餐,那個詞兒怎麼說——談笑風生?”
紅蝮蛇皺起眉頭:
“所以?”
裡克冷笑一聲:
“顯然,那位殿下是有意而為,他就要讓人心惶惶的翡翠城看見這一幕,並且把消息傳開:三方妥協已經達成,無論王子欽定的仲裁結果怎樣,都不會損害任何人或任何勢力的利益。”
也就是說……
裡克把剩下的話咽在嗓子裡:
在翡翠城,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在這場牽連甚廣,無人能置身事外的政治風暴中做過什麼手腳,扮演過什麼角色,支持過三方中的哪一方,又侵害過哪一方……
此事過後,都不用擔心被清算了。
“所以我們才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裡克深吸一口氣,按了按斷臂處:
“消息傳出,這會令很多人鬆一口氣,熄了掀桌鬨事的想法,把心思轉回空明宮裡的日常博弈,雞毛蒜皮。人們的信心變得更足,翡翠城也就恢複得更快。”
裡克認真地看著紅蝮蛇:
“所以,你不必再找他了,涅克拉老大。”
“不必再找?”涅克拉疑惑道。
媽的。
紅頭巾們是都不讀書,還是不看報?
哪怕看點冥夜舞台劇也好?
“告訴你的手下們,不用再找洛桑二世了,”裡克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們,不,是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大概是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永遠。
“空明宮的大人物們既已達成妥協,為符合所有人的利益,這位為凱文迪爾掀開遮羞布的恐怖殺手,就完成了他的使命,是時候消失,永不見天日了。”裡克凝重道。
紅蝮蛇似有所悟,卻又問道:
“什麼意思?”
真不幸。
這位紅頭巾的對手腦筋不好。
也幸好。
幸好這位血瓶幫的頭頭腦子不好。
“他們沒有來找我們。”
裡克冷冷道:
“如你所說,北門橋外是兄弟會的地盤,那裡發生的一切風吹草動都逃不出我們的視線,都跟我們有關。換言之,如果洛桑二世在北門橋眾目睽睽下失蹤,那我們黑街兄弟會就是最大的嫌疑犯,至少是幫凶,或者線索線人。”
裡克猛地扭頭:
“但這就是問題所在。”
會計師的口吻讓紅蝮蛇不禁也緊張起來:
“事發之後,他們沒有來找過我們。”
“他們?”涅克拉明白了些什麼,難以置信。
“對,那一夜,包圍撤了之後,無論青皮們還是綠帽子,還有王子身邊的星湖衛隊,乃至翡翠城上下各級官員……哪怕我們在北門橋捅了那麼大的簍子,圍漏了一個陷阱,放跑一個極境殺手,讓王子殿下當眾吃了那麼大一巴——那麼大一記虧,”裡克輕聲開口,卻小心翼翼,“他們也一次都沒來找過我們。”
一次都沒有。
涅克拉突然感覺有些頭皮發麻。
裡克冷笑道:
“他們,那些借凱薩琳的手,讓我們配合行事抓捕洛桑二世的大人物們,他們甚至沒想過要來處罰我們,問罪兄弟會,拷打整個北門橋的一草一木,逼供刑求,抓人審訊,窮儘搜索……”
“就……要麼嘛,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泥腿子啥也不是,要麼……”
裡克沒有說下去,他隻是揚了揚手,作為回答。
紅蝮蛇沒有馬上說話。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刀。
好一會兒後,涅克拉才咽了咽口水。
“那洛桑二世,他去哪兒了?”
他還能去哪兒?
“剛剛你說對了一件事,涅克拉老大,”裡克靠上椅背,解脫般搖頭苦笑,“一個殺手,在那麼多想要圍剿他的大人物麵前消失得無影無蹤,到現在都抓不住,這麼大的事……”
他睜開眼睛,眼神犀利:
“隻可能是內部人做的。”
嘩!
紅蝮蛇猛地起身。
“吩咐下去,彆找了。”
“老大?”
涅克拉轉頭吩咐自己的手下,神情間頗有些氣急敗壞:
“彆再找那個吸血鬼了!”
血瓶幫的手下們一片驚疑,唯獨裡克笑了。
“沒錯,洛桑二世就是關鍵:他所殺的那些人,他揭開的那些事,就是這場空明宮政變的起點,是決定大人物們孰勝孰負,狗腿子們誰死誰活的關鍵證據。”
裡克繼續道:
“偏偏現在,空明宮裡的三方就此和解了,皆大歡喜了。”
他觀察著對方的神色:
“那無論對哪一方而言,這災星都不方便再跑出來煞風景,犯大案,撕毀和平協議了。”
即便要出來,他也必須是戴著官方的枷鎖出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就在包括王子在內的翡翠城所有勢力都視而不見,乃至一手按下,而所有人都裝聾作啞,找他不著的時候……”
裡克話鋒一轉,令人不安:
“唯獨您,涅克拉先生,血瓶幫的紅蝮蛇,整個翡翠城,唯獨您卻還在大張旗鼓大肆搜尋,一副不搜儘每個角落都不罷休的架勢,甚至還用殺一儆百毫不掩飾的方式來找他,找那個會讓所有人都下不來台的吸血鬼殺手。”
裡克嗬嗬一笑,紅蝮蛇則微微一顫。
“您找來找去找不到也就罷了,但若真讓你找到他,還大張旗鼓帶出來了……”
涅克拉發現自己在顫抖。
“我相信,王子殿下,凱文迪爾家族,空明宮,翡翠城,還是大大小小的各方勢力……”
裡克輕聲道:
“……沒有人會高興的。”
啪嗒!
裡克嚇了一跳:
不知不覺,涅克拉的短刀落到了地上。
紅蝮蛇也被嚇了一跳,他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地彎腰,撿拾短刀。
除了短刀,他還撿起了那具假肢。
“關於你的手,裡克兄弟,”紅蝮蛇象征性地撣了撣上麵凝固的血跡,姿態生硬地遞回給裡克,“今天,對不住了。”
對不住就對了。
你個天殺的老畢登。
裡克笑容依舊。
雖然看上去是便宜貨,那可是他專門讓人做舊做糙的,要知道這可是矮人的工藝,可不便宜……
“彆擔心,我賠。”涅克拉咬了咬牙。
裡克一頓。
那你人還怪好的咧!
他忍著不去看辦公室前方那具躺在地上的屍體——雖然他挺討厭這個不識趣的抄寫員的,總在他下命令時不厭其煩地反問和質疑。
“不必了,至少這隻破手,見證了我們相識的過程,”形勢不由人,裡克無視斷臂處的疼痛感,忍住咬牙切齒的欲望,故作大度地接過自己的義肢,“就當作是見麵禮吧。”
賠個屁。
你趕緊走就好。
越遠越好。
馬勒戈壁的。
回頭找人整死你——
“對了裡克,那些出賣了你的人,你知道都有誰嗎?”涅克拉突然開口道。
裡克眼神一震。
很好。
賺了。
賺大發了。
一隻假手算什麼,出幾次貨就回來了。
倒是先前誤會他了,紅蝮蛇,這位雷厲風行,不拘小節的好漢,人還怪好的咧。
不愧是能從黑劍手上幸存的大佬——
“那麼,你有多想知道?”
涅克拉抬起頭,陰惻惻地道。
很想。
非常想。
裡克咽了咽口水,笑容更勝從前。
但紅蝮蛇隻是盯著他,並不說話。
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裡克跟他對視了好幾秒,這才突然明白過來。
草尼瑪!
他頓時火冒三丈。
粗鄙的鄉巴佬!
殺千刀的紅頭巾!
裡克忍住發飆的欲望。
就你這樣的貨色,還想做一方老大?
做鴨賣屁股去吧!
“好吧,我再多說一點。”
裡克深吸一口氣:
“之前,涅克拉老大你和弗格老大,你們托巴爾塔帶去空明宮,送給王子的禮單,被退回來了吧?”
涅克拉眼神一動。
“因為我們也一樣,無論是血瓶幫還是兄弟會,”裡克點點頭,解答他的疑惑,“跟許多清貴而有理想的大人物一樣,我們這位新的空明宮攝政殿下,不太願意跟肮臟的泥腿子們打交道。”
並非所有人都像血瓶幫的那個老剃頭匠巴爾塔一樣,左右逢源,上下無咎的。
而費梭對他說過:
那剃頭匠就像活繩子,軟綿輕便,彎直隨意。
然而活繩子才能勒死人。
“涅克拉老大,說實話,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找到洛桑二世,兄弟會事後也收到不少風:血瓶幫的內亂,大概是他拉著你還有弗格一起乾的,就為了報當年凱薩琳的仇——”
“是他先來找我的,找我們的!”
涅克拉突然暴起怒喝,把裡克嚇了一跳。
“當然。”裡克隻得這麼道。
紅蝮蛇喘了口氣,揣起自己的短刀。
“我,我一開始也很驚訝。”
他咬牙切齒:
“但他,洛桑二世,那個被黑劍殺破膽子的廢物什麼都沒告訴我,tm什麼凱文迪爾家的舊事,什麼空明宮政變的事情,一概沒有。”
他媽的——紅蝮蛇怒不可遏。
“我以為他隻是想……想找刀婊子複仇,想要血瓶幫還債,或者單純的想殺人解氣,頂多乾係一兩個當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