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夢龍主持吏舉法,開始的時候,還是有些壓力,但後來他發現這些官員,無一例外全都是膽小鬼,隻敢用一點點的下作的手段,根本不敢倍之,既然是膽小鬼,那就沒什麼好怕的。
膽小鬼是最好對付的。
“確實都是一群膽小鬼,要是讓朕來反對吏舉法,朕有五步走的法子來反對。”朱翊鈞坐直了身子看著梁夢龍仔細思考了下,理順了自己的思路才開口說道。
“這第一步,吏舉法的核心是考成法,先把對吏員的考成從一年變成三個月,從三個月變成七日,從七日變成一日,要求吏員每天把十二個時辰的流水簿交到衙門去。”
“看不看再說,反正弄成文山會海,讓這些吏員疲於奔命,一年到頭,這吏員的考成,嘿,全都是中等。”
“如果這第一步破壞遴選標準沒成功,那就這第二步,假借公平的名義。”
“朝廷、皇帝,不是要從胥吏選拔嗎?就擴大!”
“讓目不識丁的老吏評價為上上,然後弄出七十老吏夜讀《綴術》的鬨劇來,還不行,就從胥吏擴大到秀才、童生,如果還不夠,就擴展到這鄉賢縉紳,再不行就擴展到佃、流、氓、力,若是不準,那就是不公平!”
“如果第二步還不行,那就繼續擴大,第三步,以經驗不足為由,讓天下舉人,皆需任十年胥吏,方可授官,這樣一來,天下缺官,攪得朝廷沒了人用,攪得天下闕員大半,攪得西南土司沒有流官,攪得政令不行,攪得天下政事傾頹!”
“如若如此,還不行…”
張居正終於聽不下去了,趕忙站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考成法十六年功成,吏舉法兩年已經有了眉目,大明上下官僚,中飽私囊者有、損公肥私者有、僭越篡權者有、黨同伐異者有,但國勢並未敗壞如此。”
張居正此舉顯然有點大逆不道了,皇帝在說話,他一個臣子,怎麼可以直接打斷呢?!
但張居正打斷了皇帝的話,廷臣們全都鬆了口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駭然,朝中得虧有個張居正,否則皇帝胡鬨的時候,誰來阻攔?
靠角落裡縮著腦袋跟個鵪鶉一樣的申時行嗎?!他一個端水大師,能跟陛下唱對台戲?
新入朝聽政的申時行、王家屏、沈一貫、王一鶚四人,大眼瞪小眼,本來以為回京是進步,沒想到廷議是這種畫風!
申時行發現,這朝堂頗為凶險,還不如去浙江做閻士選的頂頭上司!
王一鶚他本來就不願意回來,現在真的很想逃,他要回山東,種海帶、開鹽場雖然辛苦,但不會有殺頭的危險啊!
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急什麼,讓朕說完啊,如果這第三步,皇帝仍然不知悔改,執意要做,那就推動第四步,繼續擴大化,推動廢掉科舉!既然丁亥學製普及了教育,大家都是讀書人,乾脆直接從九龍大學堂裡遴選好了,為什麼要科舉官考呢?”
“殿試、會試、鄉試、院試統統廢掉!這科舉一廢,皇帝連個能用的人都沒有。”
“如果還不行,那就第五步,那就打!”
“就直接套用五月開沽點檢日的遊老爺風俗,仿照杭州羅木營兵變、台州府南湖書院佃戶作亂、寧都、瑞金、寧化三縣攻破州縣這些舊事,官逼民反,挑唆窮民苦力,大明彆的不多,這個矛盾還是非常充分的。”
“打得天下沸反,打得群雄蜂起,打得民心大疑,打得動蕩不安,打得人人反對,這考成法、吏舉法,這萬曆維新,自然而然就停了,皇帝還不停,那就亡國好了,反正換個皇帝,肯定不敢繼續這麼做了。”
皇帝的五步走說完了,朝臣們默不作聲,得虧陛下是皇帝,這要做臣子,怕是天下要多個大奸臣出來。
而且這五步走每一步都非常清晰,層層遞進,無不是切中命門。
“正所謂,考成日課消吏舉、擴選滋亂破綱常、舉人沉吏斷仕途、學製代舉絕文脈、脅民迫政覆維新,如若如此,先生以為如何?”朱翊鈞笑著問道。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宦海沉浮者,都是大家大業,都是有九族的,誰敢這麼做,得先問問自己九族答應不答應。陛下把倍之,定為了十惡不赦的謀逆造反,自那之後,大家都小心謹慎。”
“陛下,大明官場多是屍位素餐之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缺乏擔當,才是大明官場的主要問題,而不是造反。”
“平叛,又不需要什麼證據或者名單,出現了這種事,自然要點齊兵馬平叛了。”
皇帝要是柔弱之輩,這麼乾還說得過去,兩宋那麼多年,弘治年間都是這樣,就陛下這個性子,大過年也不忘去京營看看,大明國朝上下,誰敢?
狗鬥是狗鬥,狗鬥是你咬我,我咬你,是普通的政治鬥爭,這個名利場裡,大家都鬥來鬥去,可是造反真的會被殺頭。
張居正詳細的解釋了下,為何萬曆維新沒有倍之這種鬨劇發生。
因為這是大明,是封建帝製,皇帝掌握了軍權,而且皇帝是把軍權攥的很緊很緊的陛下,在大明,想成為生員,都要兩個生員聯名作保,才能參加院試,成為進士,你因為種種原因改過姓氏都得改回來。
申時行姓徐姓了27年,中了進士,立刻就改回本姓了。
朱翊鈞看向了梁夢龍說道:“所以,梁少宰,若是有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就跟朕說,朕收拾他們,吏舉法,勢在必行,這是大明萬曆維新的基石之一。”
“臣遵旨。”梁夢龍明白皇帝的意圖,就是為了給他撐腰,皇帝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梁夢龍歸班之後,大明廷臣們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開始議事。
王崇古和王家屏不信邪一樣,又開始折騰工會這事兒了。
朱翊鈞希望他們可以成功,但最終無外乎兩個結局,一種是世襲製的工賊,這頭吃東家,那頭吃工匠;一種是毫無作用,頂了天,組織個相親大會;
這是權力末端必然出現的結果,給的權力多了,就會兩頭吃,給的權力少了,就沒有任何作用。
朱翊鈞看向了窗外,張望了下,開口說道:“下雪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東南的暖風,突然轉了向,西北風呼嘯而過,掃過了京師,雪花飄了起來,還是一場大雪,飄飄洋洋的鵝毛大雪在風中打著旋,任性的飛舞著。
“瑞雪兆豐年,臣為陛下賀,為天下賀。”張居正看了眼窗外,春雨貴如油,這春節過後的雪和雨,都是對大地的滋養。
“刑部是不是有什麼冤案啊?”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問道。
王崇古一個機靈,差點被噎住,趕忙出班俯首說道:“冤案?什麼冤案?那個要翻案的楊巍不是已經被斬首示眾了嗎?”
“月港遠洋商行商總唐誌翰的案子,處理乾淨了嗎?家產討要回來了嗎?這案子這麼久了,昨天王謙提到了,朕就留意,似乎還沒辦完?”朱翊鈞詢問,唐誌翰被卷了不少家產,唐誌翰本人都差點死了。
王崇古趕緊回答道:“唐誌翰的前妻劉氏,轉移了不少的家財,一共一百六十萬銀,被劉氏和那奸夫許貞翼揮霍了不少,隻追回了六十萬銀,去年年末已經辦清楚了,漳州府結案上報了刑部,這案子已經到了大理寺。”
先把皮球踢出去再說,他們刑部在積極辦理,是大理寺出現了點狀況。
朱翊鈞看了眼職官書屏問道:“大理寺右寺丞王世揚何在?”
“回稟陛下,這個案子,已經審結。”王世揚趕忙出班俯首說道。
大理寺卿楊巍被斬首了,而且楊巍死後,原來的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寺正、寺副全都被連累革罷,哪怕是沒有查到實質性的證據和楊巍勾結,但政治性案件全都是如此,寧殺錯,不放過。
楊巍自己喪心病狂,連累下屬跟著一起倒黴。
楊巍要翻案,陛下沒把大理寺上上下全殺了,已經是十分仁慈了。
王世揚是從太常寺右丞的位置上,緊急調任了朝廷為大理寺右寺丞,主持大理寺內外事務。
所以王世揚是文華殿上最小的官,正五品,當然若是申時行沒有官複原職,申時行和王世揚都很小。
很快,小黃門就踩著雪,從大理寺取來了文書,朱翊鈞認真看過之後,將案卷交給了馮保說道:“禮部知道,邸報刊刻此案。”
“沿海正在向商品經濟蛻變,過去的管家婆管賬的社會環境已經不複存在,日後會計不管賬,還是要過家家,怕是要學了唐誌翰人財兩空。”
“朕很慶幸,唐誌翰還願意相信衙門,相信朝廷,相信朕,給了朕一個主持正義的機會,而不是糾集起來他們的老兄弟,給朕弄出萬曆海患來,剿滅四千人眾的海寇,要出動最少四萬水師,打個倭國,朕也才出動了三萬京營。”
朱翊鈞十分感謝唐誌翰願意相信朝廷,給朝廷一個機會,而不是選擇果斷的武力報複,如果是那樣,一股四千人規模的海寇,恐怕要剿滅三到五年的時間,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國帑,而且貽害無窮。
唐誌翰給了朝廷體麵,朝廷給了他正義的審判。
王崇古麵色鄭重的說道:“陛下,唐誌翰今年的家財,已經超過一百三十萬銀,和其鼎盛時期相比,也就一兩年的事兒了。”
“唐誌翰又娶了繼室,不過讓人意外的是,這繼室居然是煙花世界的花魁,唐誌翰給了青樓三千兩銀子的彩禮,把這繼室娶了回去,繼室花錢大手大腳,但唐誌翰從來不約束。”
娶妻是聘禮,妻子要還嫁妝,而且為了彰顯門當戶對,嫁妝不會低於聘禮,哪怕朱翊鈞也是如此。
王夭灼是吏部尚書萬士和、禮部尚書馬自強去請的,而且嫁妝是李太後給的,這些嫁妝也在開海投資之中,每年王夭灼本人是有分紅的。
王夭灼的皇後妝奩裡,有一件連盒子也被皇帝一起保存的嫁妝,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一枚銀簪子,這銀簪子劃破過她的脖子,當年在陝州王夭灼寧願死,也不要被陝州的大戶欺辱。
王夭灼性格是極其剛烈的。
朱翊鈞還給王夭灼弄了個九百九十九兩純金打造的皇後印綬,王夭灼一次沒用過,因為拿不動。(299章)
納妾才是彩禮,其實就是贖身,因為在大明,小妾是可以隨便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