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誌翰的下場很好,他沒有死,傷勢痊愈後,家業在恢複,而且也娶了新的妻子,不過這個妻子出身不高,當然也管不了賬就是了。
五大市舶司都有會計房,專門幫這些勢要豪右管賬。
五大市舶司的商品經濟正在逐漸形成,過去的生活環境,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任何人跟不上這種變化,就會被時代的浪潮所淘汰,哪怕是你在萬曆維新滔滔大浪的風口浪尖之上。
過去男主外女主內,是建立在小農經濟的模式下的一種家庭分工,正妻不是圍著炕頭轉,就是圍著灶台轉,見得最多的是走街串巷的走卒販夫,頂了天逢年過節逛逛集市、走親訪友。
胭脂水粉、綾羅綢緞,大多數都是男性出門在外帶回家中。
但商品經濟形成後,這個分工存在的基礎,正在被瓦解。
過去的女子隻能依附於男性生存,因為社會沒有提供給她們任何工作的機會,而且商品經濟形成,各種琳琅滿目的商品,衝擊著所有人的價值觀,充足的商品供應,會動搖這種傳統的家庭觀念。
唐誌翰案爆發後,人人自危,家產被偷偷轉移的海商,就有七家之多,這還是大明數得著的大海商。
更加明確的說,是商品經濟形成後,金錢看起來無所不能的威勢,如同從天而降的洪水一樣,正在衝擊著大明傳統的價值觀,改變著所有大明人思維方式和傳統的禮法。
“臣遵旨。”沈鯉出班接旨,他想了想說道:“陛下,這風力輿論四個字,臣看來看去,還是得信實而已,否則越是基於虛妄的否定,就越無法否定,人們就在否定之初,去了解事情的全貌,當一旦了解了事情的全貌,謊言被拆穿的時候,虛妄的否定就成了笑話。”
“無論如何,大明朝廷,生也好,亡也罷,但絕對不能變成一個笑話,禮法變成了笑話,那天下必然魑魅魍魎橫行。”
“陛下,禮法、道德不值錢,但是我大明立足之根本。”
唐誌翰案件爆發的時候,有很多的謠言,甚至還有人說朝廷要判唐誌翰死,還有人說朝廷包庇大海商,現在既然要刊登邸報,自然要把事情說清楚,朝廷為何如此判罰講清楚,本是劉氏謀財害命,反倒是唐誌翰的不是,那就怪不得京師會下雪了。
“那若是有人拋開事實不談呢?”朱翊鈞笑著問道。
“額…”沈鯉都不知道陛下從哪裡學到的詞,拋開事實不談,這六個字一出現,沈鯉覺得自己血壓都高了許多。
對於禮部而言,最害怕的就是世風日下、禮崩樂壞這八個字了,拋開事實不談,虛妄敘事,便是對禮法最可怕的武器。
“那要是滿朝文武皆是務虛之風,恐怕…”沈鯉連連搖頭說道:“那禮部尚書該下詔獄坐罪論斬,禮部上下已經無法正常履行自己的職能了,道德的確不值錢,但沒有道德,國將不國。”
道德崇高治不了國,道德也不值錢,但沒有,天下萬事敗壞。
“陛下,萬宗伯曾言,欲滅一族之根基,斷男兒之脊骨,奪丈夫之膽魄;複喪女子之貞,泯婦人之慈柔,風氣既頹,世道既傾。”
沈鯉麵色有些難看的說道:“萬宗伯交給臣的禮部,是一個昂揚向上的風力輿論場,若是真的變成了陛下所言的拋開事實不談,風力輿論皆是務虛之風,臣請陛下將臣斬首示眾,臣實國朝之名教罪人。”
“現在的風力輿論朕覺得很好,大宗伯勞苦功高。”朱翊鈞對沈鯉是非常滿意的,至少他真的把筆正們送去好好種地了,還設置了足夠的考成法,去考成他們種地的結果,堅決維護國朝風力輿論不至敗壞。
萬士和的確說過這句話,當初無限自由派假托泰西自由之城,虛構其事,完全歪曲了自由的定義,將享受權利,剝離責任視為理所當然,最終被林輔成、李贄為首的有限自由派徹底擊敗。
泰西自由之城是個糞坑,大明船隊抵達之後,發現壓根就不是什麼自由之城,叫魔窟還差不多。
無限自由派,如果任由其發展的話,恐怕會變成了今日倭國極樂教的樣子。
“陛下臣有一事。”沈鯉說完之後,非但沒有歸班,反而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禦前,沈鯉本就是閣臣,不存在有人不讓他上奏的可能,可見這本奏疏,是有些問題的。
整本奏疏,就一件事,以事實為中心,構建大明贏學。
大明軍入朝,大明要贏而且真的贏了,大明還要宣傳這些勝利,而不是任由這些勝利,被史書簡單的三兩句話給概括了,這樣贏的太少了,隻有軍事勝利。
這不是沈鯉一個人的想法,而是禮部的部議決策,禮部的意思非常明確。
大明不僅要軍事勝利,還要政治勝利,更要文化勝利。
大明缺少贏學,這是禮部觀察到蠻夷常勝贏學之後,得到的結論,既然贏了,就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宣傳。
沈鯉見陛下已經看完了奏疏,立刻俯首說道:“臣以為,此次入朝抗倭的六勝,以及對馬島大捷、長門大捷、京都大捷,都值得大書特書,臣結合前線塘報,和禮部諸多官員,編寫了《大明軍東征記》,以東征九勝為綱,將戰場的種種細節,都寫在了書裡。”
“另外遴選受賞將士136人,以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為名,將軍兵英勇作戰,詳細記錄其中,編寫成書《東征英豪錄》三卷,臣請刊刻天下!”
“蠻夷善常勝,若是日後春秋論斷,臣恐怕這些蠻夷胡說八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倭國贏了呢,所以要有東征記和英豪錄兩書。”
朱翊鈞眼前一亮,笑著說道:“呈上來,快呈上來。”
書早就準備好了,這是禮部一直在做的事兒,從平壤大捷之後,就一直在做,甚至禮部還把書發到了前線,給戚繼光看過,請前線軍兵對一些細節做了更正後,才呈送禦前。
《東征記》附錄了《京都條約》的全文,禮部甚至逐字逐句做了注釋,不僅解釋其中內容,還解釋為何要這麼做,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方便理解,並且對京都條約進行定性。
倭寇不入寇朝鮮,不會有這份條約,大明是吊民伐罪,是王者之師。
朱翊鈞翻到了英豪錄,英豪錄裡沒有將帥,都是把總及以下,主要以軍兵為主,不僅僅是大明京營銳卒,還有遼東軍,朝鮮軍,比如李舜臣就在其中,位居七十二地煞。
李舜臣還是很能打的,但他進入戰場是在忠州之戰後,所以,以戰功論,李舜臣就隻能排在七十二地煞了。
俗文俗字,而不是文言文,敘事風格頗為有趣,並不枯燥,比如趙吉那一頁,開頭就是,趙吉趙老七,本來是一個普通的菜農。
都是挑選的出身較低的人為榜樣,將帥們的事跡主要記錄在了東征記中,英豪錄則是記錄戰場英豪的傳奇故事。
朱翊鈞就看了兩頁點頭說道:“書,朕留著慢慢看,三經廠刊刻吧,一如《衛生與預防簡易方》,各官署發良印本,售賣以廉印本為主。”
“那麼,話本、唱段、戲文,都準備了嗎?”
禮部專門為窮民苦力出身的軍兵著書立傳,這本身就已經代表禮部的立場了,書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蠻夷常勝贏學,的確有點棘手,禮部研究來研究去,決定構建事實為基礎的大明贏學,用魔法去對付魔法。
禮部之所以敢這個時候宣布獲勝,還是因為長門大捷,大明軍擊退了毛利輝元的誓死反撲,大局已定,已經沒有變數了。
朱翊鈞認可禮部的主張,並且不僅要著書立傳,還要寫成話本,傳遍大江南北。
“已經在籌備了。”沈鯉笑著說道。
朱翊鈞不住的點頭說道:“那就好,儘快。”
兩任禮部尚書,都有點像國初的胡濙胡忠安,都是麵麵俱到,萬士和與沈鯉接力,構建了萬曆維新後的國朝禮法,這是塑造共識,是萬曆維新的大功臣。
“臣遵旨。”沈鯉見陛下朱批用印,才鬆了口氣,他看了眼張居正才歸班落座。
王崇古察覺到了異常,他看到了這意味深長的一眼,還看出了張居正有點心虛,到了文華殿上的老狐狸,各個都是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王崇古能看出來,完全是因為做了太多年的對手。
顯然,這三卷東征記,三卷英豪錄裡麵添了私貨!
王崇古本來想站起來說,陛下,他們在耍你啊!陛下!
但王崇古轉念一想,立刻坐穩,當沒看見,這麼明顯的破綻,恐怕貿然進攻會得不償失,這麼多年,王崇古吃了太多的虧了。
張居正看著王崇古欲言又止的模樣,笑了笑,他的確添加了點私貨,他在裡麵添加了很多的恩情敘事,大概就是:大明軍能夠獲得如此勝利,都是因為陛下運籌帷幄!
對於恩情敘事,其實皇帝一直不是特彆認可,甚至有些反感,但陛下可以反感,臣子可不能反感,王崇古要是貿然進攻,自然要吃個啞巴虧,張居正設了個套兒,王崇古卻沒上當。
吃了這麼多次虧,王崇古多少有點自暴自棄了,當奸臣,可以壞,但絕對不能菜,王崇古很有自知之明。
廷議還在繼續,新春伊始,主要是關於萬曆十七年的會試和殿試,申時行為主考,王家屏為副考,二人都為座師。
朱翊鈞在廷議之後專門留下了申時行、王家屏、沈一貫和王一鶚,南巡之後,四人要做留守內閣,茲事體大,自然要耳提麵命一番,這都是久經考驗的封建帝國戰士,無論是能力還是道德,都是鳳毛麟角,人中龍鳳。
“浙江還田事,申侍郎以為侯於趙侯巡撫能辦得好嗎?”朱翊鈞有些憂慮的說道:“申侍郎清楚,侯於趙常與人逆行,不擅長與人爭鬥,朕恐怕他沒做完事,反倒是招惹殺身之禍。”
“陛下,他可以辦好,船到鬆江府的時候,臣跟侯巡撫見了一麵,臣問他,浙江還田應當如何?侯巡撫說,以賊酋待之。”申時行十分果斷而且堅定的回答了這個問題,除了小心閻士選外,其他不是問題。
侯於趙常與人逆行,不是他笨,相反,這是他有赤子之心,就是對自己的認知格外堅持。
侯於趙在遼東有兩大功勞,一個是遼東農墾局,在李成梁的配合下,徹底解決了遼東尾大不掉的問題;其次就是一個大明,皆為王臣。
如果不遵從朝廷號令,那就不是大明人,既然不是大明人那就是敵人。
這就是侯於趙他自己的邏輯,浙江還田,誰阻撓還田,就開除他的大明籍,不以國人對待,當做敵人對待,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了。
這讓申時行恍然大悟,他完全沒有搞清楚反對大明的鄉賢縉紳的身份,才導致還田有點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