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失了血色的麵皮下,氣息短促紊亂,分明是病態之相。
細想之下,貿然近前恐非明智之舉。
且不論敗於巫妖之事,張明遠修為本就遠勝於己,若教他知曉這趟時光回溯竟有旁人相隨,還不知要惹出什麼禍端。
然此事終須了結,林昭然決意先作試探。
目光掃過講堂前端,欲尋個鄰近座位以便觀察。
倒也不必費力找尋——張明遠身側坐著豢養火鱗獸的陸明軒,周遭座位皆空。
緣由不言自明:眾人皆畏那齜牙咧嘴的赤紅妖獸。
知曉未來事的林昭然卻知此懼非虛。
這幼年火鱗獸雖未噴火傷人(他常疑心此乃因妖獸年幼力弱,而非懂得克製),爪牙之利卻毫不含糊,更兼性情難測。
幸而此獸待他倒比旁人溫馴幾分,遂坦然落座陸明軒身側,一記眼刀便止住那畜生的嘶鳴。
直至那對金黃豎瞳悻悻轉開,林昭然方收回視線。
「謔,轉眼就把它治服帖了。」陸明軒咋舌道,「我若有這等本事就好了。」
火鱗獸猛然朝陸明軒麵門虛咬,驚得他後仰躲避。
少年悻悻作罷,這已非林昭然頭回懷疑這孽畜靈智深淺。
他故作自然地轉向稍遠處的張明遠:「你氣色比那陰司無常還瘮人。」
張明遠將臉埋入掌中悶哼:「渾身都像被拆過一遍——那堆老骨頭究竟給我下了什麼絆子?」
林昭然心頭驟緊。
此言在旁人聽來不過怪誕比喻,於他卻是鐵證——眼前人亦是曆劫歸來者。
那「老骨頭」所指,除卻巫妖更有何人?
眼下難題是:如何套話而不露破綻?
「老骨頭?」他佯作好奇。
張明遠唇方啟,恰逢雲墨心踏入講堂,此事便就此擱下。
林昭然強抑住瞪向雲墨心的衝動——這教習偏在此時含笑望來,若能遲來半刻該多好?
渾然不覺少年腹誹的雲墨心自慕容雪手中接過名冊,照例開始講授課程綱要。
這套說辭林昭然已聽過八遍,索性分神盯緊張明遠,暗自籌謀如何套問時光回溯之事。
忽覺堂中一靜,抬眼正見雲墨心目光如劍——卻是落在張明遠身上。
「張明遠,你麵色青白,莫不是宿醉未醒?」
滿堂哄笑中,張明遠眉心驟蹙。
不知是因聲浪刺耳,還是察覺了話裡藏鋒。隻見他強振精神辯解:「弟子豈敢,晨起便是這般模樣。」
「既如此,抱恙前來聽講是何道理?」雲墨心步步緊逼。
「這個......原以為調息片刻便好。」張明遠訕訕道。
林昭然聞言暗驚。
若這症狀真是當夜巫妖所施咒術遺毒(觀其先前「老骨頭」之語,分明作此想),則張明遠已帶病八個月之久——怎會妄想三兩時辰便能自愈?
世間諸事,為何偏無一件簡明痛快?
「看來這調息並不見效。」雲墨心一錘定音,「雖說勤學可嘉——」
林昭然分明聽見慕容雪在旁嗤笑,「但我還是勸你歸家休養,最好去醫館瞧瞧。你這般模樣,怕是隨時要昏厥過去。」
不待張明遠應答,林昭然已離席而起:「弟子送他回去。」
張明遠麵露詫色,雲墨心卻頷首揮袖放行。
林昭然拎起書囊引路而出,心下暗喜。
既得了與張明遠獨處的由頭,又免去重複聽講的煩厭,豈非一箭雙雕?
「其實不必如此,」張明遠跟在後麵嘟囔,「我自能回去。也沒那麼難受。」
「若不這般,我豈非要枯坐兩個時辰溫那陳詞濫調?」林昭然反唇相譏。
張明遠方笑出聲,卻化作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見鬼,」他喘著粗氣道,「那老東西當真陰毒。」
「你總念叨的究竟是何人?」林昭然順勢探問。
「不值一提,」張明遠含糊其辭,忽又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望來,「喂,去膳堂用些點心如何?」
「你這身子骨消受得起?」
「自然!」張明遠拍胸脯道,「肚裡早唱空城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