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問道:“那為什麼你要用‘東衫彰良’這個日本名字做自己的筆名呢?是對自己用中國名字在日本文壇闖出名氣,沒有信心嗎?”
王震旭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而教室裡呼啦一下湧出的議論聲,就像腦海裡的聲音被具象化了出來,形成了內外共鳴。
一張臉憋的通紅,良久,他才說出一句話:“用日本名字,確實更容易被編輯注意到。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很多人都用筆名,比我更奇怪的都有……”
“切~~~”教室裡響起了整齊的聲音。
張潮倒沒有露出什麼嘲笑的神色,而是平靜地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道:“陳舜臣老先生還活著吧?”
王震旭臉色霎時從通紅變得慘白,想要阻止張潮,卻沒有任何理由,嘴唇顫抖了兩下,終是沒有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
這個名字對大部分隻關注國內或者歐美作家的中文係學生來說也很陌生,大家都疑惑地看著張潮,等待他的解釋。
張潮的神情無悲無喜,繼續道:“陳舜臣老先生,生於上世紀20年代,華裔日本人,出生於中國台灣。60年代初,他發表了第一部作品,就獲得了「江戶川亂步獎」。
後來他還得過「直木獎」「推理作家協會獎」,是第一個集齊三大獎的推理作家。直到今天也還著作不斷,大概寫了有百部作品了吧?你是也算日本華裔,或者旅日華人,應該比我更熟悉他。
我想請問,陳舜臣在日本當了近50年作家,有沒有使用過日本筆名?”
教室裡同學們先是沉默了一下,待消化完張潮說的話,氣氛瞬間沸騰起來,議論聲更是炸開了鍋——
“什麼啊,我還以為他有多牛逼呢?”
“是啊是啊,剛剛聽他講‘他們日本人’‘你們中國人’,還以為他真能超越民族和國界呢。”
“哈哈,原來也要為了發表作品,起個日本名字舔編輯啊?”
“有本事學這個陳……陳舜臣老爺子啊,一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嗨,人家國籍都改了,改改姓名怎麼了?”
“那還叫什麼‘王震旭’呢?乾脆就叫那個‘東衫彰良’好了!”
“我看叫‘東條彰良’更好!”
……
王震旭之前給自己建立的狷介、狂傲,似乎死看不上日本人,言必稱征服日本的形象,在此刻轟然倒塌。
張潮眼見王震旭支撐不住,要掩麵而逃,連忙高高舉起手揮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說道:“國籍也好,筆名也罷,都是個人選擇,大家不要牽扯彆的。
還是聽王桑自己怎麼說。”
從張潮進門開始,王震旭的臉就成了調色盤,沒出現的顏色已經不多了,此刻更是青一陣紅一陣,變幻莫測。不過好歹也是有過強大自信的人,很快就道:“不是外籍外裔的作家要登上本國的文壇本來就格外艱難,我這也是為了……”
話沒說完,隻見張潮就打斷了他的發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彆帶上我,我沒有。”
王震旭納悶了一下,這和張潮有什麼關係?
這時候蘭婷在一旁解釋道:“張潮有本《消失的愛人》,是純正美國背景的家庭驚悚犯罪題材,同時在中國和美國發售,上麵的署名都是‘張潮’,沒有用英文名或者英文筆名。”
張潮點點頭,補充道:“那部賣的還可以。——哦,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消失的愛人》的電影版權被20世紀福克斯買走了,應該下半年就能開機,預計明年和大家見麵。
導演是大衛·芬奇,主演是布拉德·皮特,到時候還請捧個場!”(原時空主演本·阿弗萊克這時候沒檔期)
“哇喔!”驚歎聲在教室裡響起。一部中國人寫的美國,不僅銷量大獲成功,而且還被好萊塢大廠買走拍成電影,這種近乎魔幻的劇情,怎麼在張潮身上一次又一次上演?
今天晚上,不管是王震旭,還是現場的老師和同學,都被張潮進門這短短20分鐘裝的逼,噎到喘不過來了。
王震旭知道自己在廈大已經徹底社死了,看到蘭婷看向張潮那種崇拜中帶著歡喜,歡喜中又帶著遺憾的眼神,他覺得無論如何還是要掙紮一下。
死,也要站著死!
王震旭拋開一切雜念,沉聲道:“張潮,我承認之前是誤解了你,也低估了你。但是無論你有多大名氣,在這文學沙龍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張潮聞言點點頭道:“這點我同意。——呃,我好像沒有表現得和大家不平等吧?”
同學們都笑著應“是”。
王震旭不管這些,一心一意地道:“我們今天的文學沙龍主題既然是「中日兩國‘80後’寫作的比較閱讀」,那就回到主題,聊一聊寫作。
正好,你是用中文寫作,我是用日語寫作,我們都是‘80後’。我想和你探討一個問題。”
張潮道:“嗯,你問吧。”
王震旭認真地道:“你認為一個作家是不是應該有意識地保持作品格調的連貫性和一致性?”
張潮點頭同意道:“我覺得你說的沒錯。作品的水平,可能因為各種原因會出現起伏,比如嘗試新寫法。但是在態度上,不能有輕慢對待的心理。
畢竟作為一個作家,絕大部分的形象特質,是由你的作品塑造和維持的。”
王震旭聽完張潮的回答,似乎很滿意,嘴角微微翹起,信心像又回到了身上,繼續追問道:“那你為什麼要寫《你的名字》這樣輕浮的作品,甚至還去領了一個輕獎。
要知道,「輕」在日本,是最不入流的類型,寫「官能」的都比寫「輕」格調要高。因為「輕」隻是其他亞文化的附庸,甚至不能當作獨立的文學類型來對待。
你在寫《你的名字》前,是寫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雖然水平不算很高,但卻是堂堂正正的文壇大道!而你又轉去寫了「輕」,就為了那些銷量和動畫改編的收入?
這不是一個作家的墮落,又是什麼?中國的‘80後’作家為什麼不如日本,就是因為他們都像你一樣,沒有一顆為了文學‘向死而生’的求道者之心。
而我,就有這樣一顆心!所以就算你看不起我,但是在我心裡,你才不配與我相提並論!”
說罷,又朝蘭婷道:“蘭婷,如果你真的熱愛文學,那就應該遠離這種媚俗者!”
張潮聽完以後,回頭看了蘭婷一樣,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
王震旭心中大喜,認為張潮已經被自己這顆孤傲絕倫的求道之心震撼住了。下麵張潮當然可以狡辯,說「輕」隻是在日本受到輕視,中國沒有這種情況。
也可以說文學隻有類型之分,沒有高低之分;還可以講,「輕」隻是暫時不被傳統文學界接納,但是在年輕讀者那裡已經廣受歡迎……
反正不管張潮拋出什麼理由,話題就算被拉回了自己熟悉的文學領域,那麼即使張潮有一點學術功底,又怎麼敵得過自己在飯塚榮教授那裡做了幾年研究生的積累?
張潮似乎沒什麼信心地確認似的問道:“你是問我為什麼寫《你的名字》,是嗎?”
王震旭先是重重點點頭,道:“是的。”然後又微微揚起下巴,準備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
但是沒想到張潮卻率先笑了,隻是笑得很溫暖,似乎無數回憶湧上了他的心頭。隻聽張潮道:
“我是因為我的同學蘭婷——也就今天的主持人——才寫的《你的名字》啊!”說到一半,他又回頭看了蘭婷一眼,隻見這位老同學的臉已經紅成蘋果,睫毛微微顫動,不敢有任何表情,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羞得把頭埋進臂圈裡。
整個教室靜的落根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時間仿佛凝固了。
張潮緩緩說出了後麵的話:“那天蘭婷問我‘你為什麼就不能寫一個結局圓滿的青春愛情故事呢?是怕這樣寫,太俗了嗎?’
於是我就承諾,為她寫一個結局圓滿的青春愛情故事,而且絕不落俗套。這個故事後來大家都看到了,就是《你的名字》。”
說完以後,張潮看了一眼蘭婷,似乎在問自己有沒有說錯當天的情形。但是蘭婷此刻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了,甚至都不敢看張潮一眼。
張潮無奈,隻能對王震旭和教室裡的眾人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寫《你的名字》的原因。無關金錢,甚至無關文學追求,就是為了滿足一個女生,希望看到一個結局圓滿的青春愛情故事的追求!
這個答案,你滿意嗎?你們滿意嗎?”
原來天下逼共有一石,張潮獨裝一石二鬥,其他人倒欠二鬥。(章節名最早竟然起錯了,起成共有一鬥了,懵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