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鬆道:“看來你對諾貝爾獎的敵意很濃厚啊。但我們知道,它雖然是一個歐洲獎項,卻兼顧了全世界的作家群體。
並且在近幾十年,越來越多地頒給了老歐洲以外的作家,所以有很多美國、南美、日本、俄羅斯等國家的作家獲獎。
即使這樣,你仍然認為它不夠公正嗎?或者,你追求的是一種絕對的公平?”
這個問題背後隱藏的立場追問其實非常微妙,張潮如果回答不好,那他前麵的表態很容易被視為一種欲擒故縱。
張潮道:“追求絕對公平當然是荒謬的,我更不會幻想諾貝爾文學獎會以一種神愛世人的超凡姿態來拯救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
文學和科學不同,它是意識形態的產物,所以文學獎必須有其立場和原則。茅盾文學獎偏愛史詩感強的現實主義長篇;布克獎追逐熱點,在敘事方麵偏於保守;芥川獎主要頒給純文學作品……
這些立場和原則都是水麵下的潛規則,隻能通過獲獎作品進行揣測。這是一種保持獎項影響力和靈活性的策略,沒什麼不好的。
所以我非常讚同諾貝爾文學獎要堅守其立場的韌性,甚至我還非常讚同諾貝爾文學獎為了展現其公平性,用各種中立的學術話語來掩飾其立場的行為。
比如1970年索爾仁尼琴獲獎時,瑞典文學院特彆強調他‘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表現出的道德力量;
而1982年馬爾克斯獲獎時,評委會則評價他由於其長篇以結構豐富的想象世界,其中糅混著魔幻與現實,反映出一整個大陸的生命矛盾。
這種表達上的微妙區彆,展現了評委們的智慧,他們懂得如何在堅守立場的基礎上,去提煉文本解讀上的最大公約數。
因此,我對諾貝爾文學獎沒有任何敵意,更不介意他們用怎樣的目光來凝視中國文學。”
白岩鬆茫然了,問道:“那你……”
張潮毅然決然地說道:“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不喜歡的是我們的作家、批評家,甚至許多關心文學的普通讀者,對馬悅然院士這個諾獎符號,展現出來的卑微態度。
當一位漢學家的個人審美趣味被放大為“國際認證“,當來自斯德哥爾摩的評審標準成為創作指揮棒,這何嘗不是新型文化殖民的體現?
更可怕的是,在這個過程裡,是我們主動打開大門、簞食壺漿地歡迎馬悅然院士——儘管我相信他並沒有傲慢到這種程度,也無意做中國文學的王師,讓中國的文學從業者、愛好者們年年北望。
但研究殖民文化的學者薩義德說過一句至理名言——文化霸權往往通過看似中立的學術話語完成滲透。當一種文化標準達到了形成霸權的程度,那再和善、謙虛的人也被其強大的慣性所裹挾,身不由己。
身為中國作家,我們不能指望人家主動放低姿態、做出退讓,當然也無須喊打喊殺,而應該有一種你評你的、我寫我的自信,。
但我們看到的是什麼——某些作家刻意在作品中堆砌東方主義元素,將苦難敘事異化為文化奇觀,這種創作取向本質上是對文學尊嚴的自我閹割。
而之前輿論熱炒我與馬悅然院士可能發生的一次普通對話,性質一樣——我不想當奇觀,更不想被閹割。”
白岩鬆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然後才道:“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沒有對會麵的過度解讀,那你還是願意和馬悅然院士見麵?”
張潮點點頭道:“是的。見個麵有什麼?老頭還能吃了我不成。”
白岩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張潮的觀點對他產生了巨大的精神衝擊。身為60後,他很難理解張潮這種強烈的自尊心從何而來。
向西方學習、向發達國家學習,謙卑一點怎麼了?到時候捧回大獎,光彩的不僅是自己,還是全中國人民啊!
不過身為職業記者,他還是很專業地問道:“你剛剛說的那些話會不會太激烈了?畢竟我們的文學在80年代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學習西方先進的技巧和理念,其中就包括……包括你的一些老師。
要知道,正是他們積極開放的求知心態和探索精神,才讓中國文學奮起直追,有了今天的成果。如果作家們都像你一樣拒絕來自外部的評價標準,會不會讓我們的文學再次走向閉門造車?”
張潮道:“第一點,我隻能講——歡迎對號入座!如果覺得自己被這些話羞辱了,那隻能說明自己做賊心虛吧?當然,我不主張任何人拿這些觀點硬拉誰入座。
而第二點……拒絕符號化的國際認證,不等於走向文化封閉。相反,這是為了以更平等的姿態參與文明對話。我覺得給我上過課的老師,很多都有這樣的自信。
比如王安憶老師的《長恨歌》,對上海內在肌理的深刻解剖,讓整個世界都讀懂了這個城市;還有餘華老師的《活著》,展現了生命的極致韌性,穿越時空引發了讀者的普遍共鳴。
我們可以從思想的、技巧的、理念的、哲學的、社會的……種種角度說這些作品有種種問題,但它們都充滿誠意,而不是投機。
投機主義創作本質上是精神早衰的表現。真正的文學先鋒性,應該體現在對漢語可能性的探索,而非對文化獵奇的迎合。
隻有這些果子成熟了、又落在了地上,才能形成真正的沃土。魯迅先生在《破惡聲論》說過這麼一句話——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中國文學也是一樣——自卑當去,迷思可存,今日之急也!”
張潮語氣中的嚴肅,就連不通文學的白岩鬆也動容了。他悄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努力驅趕內心深處那種激動中又茫然的感覺。
候場區的陸金波早已經坐不住了,甚至在來回踱步。此刻他內心已經不再考慮《原鄉》的銷售策略,而是完全沉浸入張潮的述說當中。
他原本以為張潮對馬悅然的拒絕,純粹是一個營銷手段;今天的訪談,也隻會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既表明自己的態度,也不得罪什麼人。
沒想到張潮這麼“狠”,完全把訪談變成了一場單方麵的文學講習,作為采訪者的白岩鬆完全成為了工具人,而自己也被張潮那細膩入微又不失宏大的講解深深吸引住了。
身為中國網絡文學的先驅,他有不少作品最後都走了傳統出版渠道,可以說深諳兩者的規則。陸金波之所以選擇網絡平台,做一個“遊俠”,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對傳統文壇圈子遊戲的失望。
誰當年還不是個文藝青年了?但既然你們把文學當成一門生意,那就看誰做得更好吧……
而現在,注視著張潮的已經不是果邁文化的陸金波,而是「榕樹下」的李尋歡。
白岩鬆看看時間,已經早上10點半了,采訪不知不覺就進行了快1個小時。隨著話題的深入,他感覺到自己越來越難以掌控這次訪談。
對於一個資深記者來說,充分的準備是必不可少的。
就像陸金波在門外對記者說的那樣——張潮這次決定並非心血來潮。今天的訪談更是預謀許久,否則不可能昨天深夜接受網絡媒體采訪爆出拒絕和馬悅然見麵的消息,今天就能讓CCTV拍白岩鬆這個級彆的人物上場。
張潮早在一周前就與比較熟悉的CCTV10製片人“密謀”此事,後來經過內部協調,不知怎麼的,CCTV對此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最後就是今天這個待遇。
但即使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甚至提前和張潮大致對過一遍問答梗概,白岩鬆也沒有想到張潮的臨場發揮竟然完全溢出了自己此前最離譜的想象。
再深入下去,張潮又會說出什麼“奇談怪論”?
白岩鬆眼看素材已經綽綽有餘,於是準備結束這次的訪談。他暗裡吸了一口氣,問道:“相信大家都明白你為何選擇拒絕與馬悅然院士見麵了。
雖然做選擇的是你,但失望的可能是很多人,包括許多普通的讀者,甚至是你的書迷——你還有什麼話想對他們說的嗎?”
張潮聞言沉默了下來。他深知這個時代,還有很多人沉溺在對外國文學以及諾貝爾獎的崇拜中難以自拔,自己雖然講了那麼多話,但未必真能打動他們。
但他們也是熱枕愛著文學的人啊……
此刻,他感覺到現場許多雙眼睛都緊緊盯著自己,有期待、有緊張、有熱切……
張潮緩緩地開口道:“我今天的選擇,本質上是對‘為誰寫作’這個根本問題的回答——我們的文字首先要對得起漢語的平上去入,對得起長江黃河的文明滋養,對得起在這片土地上真實存在的悲歡離合。
無論是我曾經寫出的作品,還是即將要發行的新,都從未辜負這個信念!”
聽到這個答案,陸金波忍不住捏著拳頭,空揮了一下。
訪談結束了,張潮站起身來,對白岩鬆道:“如果還想了解我的新書的內容,可以直接問陸總。我自己就不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
白岩鬆:“……”什麼話都讓你說完了是吧……
陸金波:“……”連忙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西服、領帶,幸虧沒什麼紕漏——誰能想到今天要上CCTV啊!
張潮道:“我去外麵和記者們聊一聊,他們應該等得不耐煩了。”
說罷就出了垂花門,門外頓時熱鬨起來,隨即聲音又小了下去,顯然是張潮提醒他們裡麵的采訪還未完全結束。
這下不采也不行了。
白岩鬆和陸金波大眼瞪小眼了幾秒鐘,直到白岩鬆身邊的工作人員遞給他一張小紙條,他看完才鬆了一口氣,開口問道:“陸金波先生,聽說你過去是一名網絡作家,名叫‘李尋歡’?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起這樣的一個網名?”
陸金波也鬆了口氣,這都自己當年成名的時候被問爛的問題了,應付起來自然很從容:“李尋歡是古龍筆下的大俠,號稱‘小李飛刀’,他是我最喜歡的武俠人物。
當初用‘李尋歡’做我的網絡ID,其實就是為了表明……”
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以後,終於漸入佳境。忽然聽到垂花門外的一進院傳來一陣驚呼和喝彩聲,兩人麵麵相覷,白岩鬆笑道:“看來張潮的觀點,不少人都讚同。”
陸金波連忙道:“其實我剛剛在旁邊也聽得心潮澎湃,好像內心那顆早就熄滅的火種又被點燃了。”
白岩鬆道:“張潮拒絕與馬悅然院士會麵,對你來說意外嗎?或者說,是不是一種打擊?畢竟我們知道馬悅然院士的推薦,往往意味著作者或者作品會一躍成為文壇的熱點話題。”
陸金波露出一個非常職業的笑容道:“是一個意外,但不是一種打擊——甚至可以這麼說,聽過張潮的表態以後,已經成為一種鼓舞。
他讓我相信中國文學的希望永遠在年輕的作者手上,他的新就是一部踐行了他創作理念的作品——用中國人的筆,寫中國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