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灰綠色網兜裡摞成一座座小山似的生蠔和這些常見的海鮮外,這裡的近海幾乎捕不到什麼魚了。
現代化的旅遊業和養殖業正一點點替代傳統的漁業。
就像海水帶走了沙灘表層的黃沙,下麵花樣繁雜的貝殼碎片裸露出來。
不過,花祈夏不知道,有一天當那些色彩斑斕的貝殼石子也被浪潮衝刷以後,它們的下麵又會是什麼。
——比起統一化經營的酒店和公寓,花祈夏更喜歡住在這裡。
就像……如果可以,花祈夏更希望能有機會登上當地人的漁船,從上船前的灘塗到“吱呀”的甲板都是腥氣衝天的泥水和魚鰾,生鏽鐵桶裡盛著乾淨的冷水,船艙的木杆下臥一隻凶惡的狸花貓。
她想象著桅杆上獵獵作響的紅旗,和一遍踩著膠鞋大吼,一邊叼煙熟練牽拉兜網的漁民們,想看他們在摒棄一切人類社會規則的大海中,一次次與老天枯燥的豪賭,看他們滿載而歸,在船艙圍坐把最鮮活的龍蝦丟進鋁鍋。
——不知怎麼,當這個想法出現在花祈夏腦海中時,她居然驀地想到了一個人……
花祈夏靜靜看了一會兒貝殼吐沙。
等心裡那些細小的沙子也慢慢吐出來,她終於徹底靜下來,開始任由思緒去觸碰那團,她刻意暫時回避了的煩擾——
喬星燦的欺騙。
如果不是這次的事,花祈夏都沒有發現:自從去醫院探訪燕度以來,她已經很久沒有留心過劇情的事了。
忙碌的生活和學業像滾燙的煙火,在五月的夏天燃燒起來,占據了花祈夏的時間和大腦。
直到在鯨館撞破了喬星燦的心思。
在最初撞見真相時的憤怒與失望過後,花祈夏開始試著從當局者的角度站出來:這位在她印象中幾近“完美”的男主,原本就像她腿邊盆子裡那些瑩潤鮮美的生蠔肉,花祈夏直到那天才恍然驚覺——
原來這個人是帶著坑窪尖銳的外殼的。
好巧不巧,喬星燦的人生似乎也席卷著揮之不去的海水氣息。
明明在覺醒當天,她就知道這位芭蕾舞天才是“自私者”,可在長久友好的相處中,依然被他那溫良無害的麵具欺騙到了。
花祈夏笑自己天真,她同情喬星燦的遭遇,但她不想成為對方的餌料。
所以,在喬星燦能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真的從那深海中的白骨裡脫胎而出之前,她還不準備原諒對方。
——或者說,當劇情的主角被賦予了立體複雜的故事背景和外白內黑的飽滿人格時、當似乎所有傷害在瑪麗蘇的故事中都被付諸了情有可原的理由時……
作為本該一笑了之、全盤接受的“配角”,花祈夏執拗又倔強地不要說出那句“沒關係”。
“關係大了。”
花祈夏小聲嘟囔,用生蠔殼把顫巍巍探出頭的蜆子戳回去,“呼嚕”濺起微弱水花。
她直起身子,把硬邦邦的空殼當成喬星燦的頭“咯嘣”踩碎了,“——踩死你……!”
旁邊女人投來疑惑的目光,花祈夏挪開腳心虛笑笑:“哈哈。”
捋順了自己的心思,好似卸掉了最後一層擔子,花祈夏身上輕飄飄的,破洞牛仔褲上的白線也跟著飄啊飄。
——起風了。
她在水盆裡洗了洗手,又花五塊錢買下一條女人放在盆子旁邊泡沫箱上售賣的貝殼手串,然後起身離開。
“坐,坐呀。”
女人見花祈夏要走了,招手讓她再坐坐,又拾了個光滑的車螺,在水裡涮涮沙子,送給花祈夏。
“不坐了姐姐。”花祈夏沒有接,兩手撐著膝蓋歪頭去看她背上那個小娃娃,微微笑著,“我明天再來。”
海風激蕩,花祈夏的帽子在起身的瞬間幾乎飛出去,她忙按住了一邊帽簷,又在路口流動的鐵車小攤上買了一份海蠣煎,邊走邊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一望無際的沙灘上正在豎起巨大的鋼架和舞台屏幕。
宣傳啤酒節所用的各種亞克力板在海風中搖晃揮舞,四五輛挖掘機的巨大車輪緩緩在沙灘上碾下無數道深棕色的輪印,像被燒傷的人後背猙獰的疤痕。
一下接一下湧上又退去的海水汩汩灌入那輪轍深刻的凹陷裡,頃刻間就成了縱橫交織的河。
花祈夏原本是想脫了鞋子走上沙灘的,但看見幾個流動的音樂酒吧外,有叼著煙蒂的服務生正在把空的、打碎的啤酒瓶和磚塊按在沙灘裡作桌椅的墊腳,彼此插科打諢的笑罵在沙灘上盤旋。
她於是就歇了心思,捧著海蠣煎的盒子坐到了路邊與沙灘隔離的石頭矮墩上。
剛吃完,就見橫衝直撞連刷卡機都沒有的老舊公交車從路另一邊蕩起一陣沙石。
“嘎吱”一聲在花祈夏麵前刹停。
布滿鏽跡的白色車門“嘩啦啦”打開,售票員挎著小包撐在門口衝花祈夏喊:“走不走走不走?!!”
花祈夏:“去哪?”
售票員用當地話報了個名字,花祈夏聽不懂,抬眼看見裡麵幾個黃牛正堂而皇之地鑽出車窗,甩出五花八門的啤酒節票子,大聲問花祈夏要不要。
唾沫星子亂飛。
她擺了擺手,於是車門“砰!”地再次關閉,載著一車像鑽出沙灘的竹蜆子似的黃牛和零星幾個乘客繼續朝前飛馳。
給花祈夏手裡的海蠣煎吹落一層小石子。
“……”
嗡嗡。
手機在牛仔褲的口袋裡響起來,花祈夏將海蠣煎放到一邊,拿出手機接聽——
“哥?”
盛修:“吃飯了沒。”
花祈夏看了一眼手邊加了點“小料”的餐盒,“吃了。”
盛修那邊顯然聽見了海風的聲音,“在海邊?”
“對啊。”
花祈夏轉過頭,奔湧的海浪將海帶和藍綠色的藻類生物拖上岸,掛在綿軟的沙灘上,起重機“隆隆”的運作聲同樣穿梭在海風中。
盛修問她玩得怎麼樣,花祈夏老實道:“沒那麼好,不過也不錯。”
“那要不要提前回來。”
“不要。”花祈夏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要在這兒待到天荒地老。”
盛修那邊低低笑了聲,“你試試。”
兩個人又南轅北轍地胡聊了幾句,盛修最後的話歸於早就提過無數遍的叮囑:“不要一個人下水,手機要保持暢通,還有不要和剛認識的人去陌生的地方。”
“嗯,我知道。”
“對了。”盛修明顯停頓了下,“苞苞你……沒遇見熟人吧。”
“熟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