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鴻尚未開口,他身旁的孔慎禮,已然發出一聲冷哼。
那聲音不大,卻如同在每個人心頭擂響了一麵戰鼓。
他站起身,兩米高的身軀如同一座小山,帶來極具壓迫感的視覺衝擊。
“顧老先生。”
孔慎禮的聲音,沒有半分文縐縐的腔調,反而帶著一股金石般的質樸與剛硬。
“老夫隻問你一句,《禮記》中,‘刑不上大夫’的下一句,是什麼?”
顧炎之一愣,下意識答道:“德被四海……”
“好一個德被四海!”
孔慎禮聲如洪鐘,陡然打斷他!
“敢問顧老先生,一擲千金,隻為博花魁一笑,是何德?買儘紙偶,隻為水中求字,又是何德?”
“這些頂著‘大夫’之名的所謂江南名士,德不配位,早已淪為天下笑柄,又有何資格,談‘刑不上’?”
“聖人所言,是‘德高者不受刑辱’,而非‘位高者可免罪責’!你等江南士林,讀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一番話,如同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顧炎之與滿堂士子的臉上!
粗鄙!
狂悖!
可他們,竟無一人能夠反駁!
因為孔慎禮說的,是理!是法!是聖人文章中最根本的,不容曲解的“大義”!
顧炎之臉色漲紅,半晌才憋出一句:“孔師此言,未免……有失偏頗,以偏概全了。”
“偏頗?”
孔慎禮虎目一瞪,上前一步,那股山嶽般的壓迫感讓顧炎之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那好,老夫便不與你談德,隻與你談‘名’!”
“你們江南士子,最重清名。那我便問你,你等口中的‘名士’,其華服美食,其亭台樓閣,其千金一擲的豪氣,錢,從何而來?”
“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聖賢書裡印出來的?”
“不!”孔慎禮一字一頓,字字如刀!“是從國之鹽鐵,民之膏血裡刮出來的!”
“用民脂民膏,養自己的所謂‘風雅’清名!此等行徑,與竊國大盜何異?!又有何臉麵,在此與老夫談論聖人文章!”
“你!”
顧炎之氣血上湧,眼前一黑,竟險些栽倒在地。
滿堂死寂。
如果說孔慎禮的質問是當頭棒喝,那寧鴻接下來的話,便是誅心之言。
老太傅緩緩起身,目光悲憫地掃過全場。
“諸位,老夫此來,非為口舌之爭。”
“隻是想問一問,當北境的將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用血肉之軀抵禦外侮之時,我江南的士子,躲在這錦繡文章、溫柔鄉裡,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愧疚?”
“文,若不能安邦定國,若不能體恤民情,那這文章,不要也罷!”
“這風雅,亡國之音耳!”
一連串的拷問,如泣血悲啼,徹底擊潰了江南士林最後的心理防線。
他們引以為傲的一切,風雅、底蘊、清名,在“家國大義”這麵照妖鏡前,被照出了最肮臟、最自私、最醜陋的原形。
敗了。
敗得一塌糊塗。
就在江南士林這邊陣腳大亂,老一輩噤若寒蟬之際,一個不合時宜的年輕聲音,陡然響起。
“寧公此言,晚生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