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徐徐點頭。
章越看向堂下的章亙,章丞麵露微笑,不久十七娘也到了。
十七娘道:“爹爹書信一封予你。”
章越道:“好。”
吳充立朝時,頗有召回司馬光之意,不過為王珪,蔡確阻攔。吳充去年摔了一跤,現在已不能下床。
十七娘笑道:“方整治了一桌家宴,今日正好……”
章越則道:““家宴暫且擱著。”
說罷章越目光如電掃過堂下眾人,章丞垂首肅立,章亙頭微微一抬。
“今夜我等須得效法祖逖——聞雞起舞正當時!”
章越霍然起身,滿室燭火隨他步勢晃動,
章越負手立於中堂道:“當初我過仙霞嶺時投杖入穀,本欲效範蠡泛舟江湖。”
“在鄉求田問舍,躬耕於建陽,以為可以放下朝廷中一切之事。”
“哪知建州茶亂,我不得不暫任節度使,今又蒙陛下傳召回京,恰在此處。”
章越目光悠然,兄弟子侄們不知章越何意。
章越對眾人道:“若我此身不在京師,那麼我不會言語一句。今司馬光上疏欲廢新法,太後允其放開言論,討論新法得失。”
章越說到這裡頓了頓,所謂放開言路?
還不是讓新法成為眾矢之的嗎?
章越也曾多次主張放開言路,但當時是天子身體健康時,這時候聽一聽批評之聲無妨,但這時候放開言路,朝廷要讓人說好話,還是壞話,不是明擺的事。
章越道:“這些年新法的得得失失,我等不知嗎?既然天下人可以討論,我等為何不可討論。司馬光欲借太後之勢儘廢新法?好!那便讓天下人看看,何謂"治世不一道"。今我已將免役法付於子宣,其餘七法今夜儘數剖解。”
“三日後上殿,我當麵呈給陛下,太後禦覽!”
“不論成敗如何,我等當放手一搏!”
章家子弟聞言一愣。章楶先道:“我在樞院最熟保甲,保馬二法,此由我來寫。”
“小侄擅青苗法,農田水利法!”章直道。
一一分派下去,稍後章越書房裡,章直,章亙,章丞,章楶都忙著抄抄寫寫。
熙寧變法一共八法,分彆是免役法,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保馬法。
章越在書房裡出神,免役法自是無論如何要保得,至於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保馬法,青苗法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部分修改一下就可以繼續用。
而市易法,均輸法自是無論如何要廢的。
如今章越回京自是要羅列一個章程,獻給高太後,作為自己的政治主張,頂上司馬光。
章越知道對方肯定不用自己,即便這般,話必須講,疏必須上。
在建州時,自己可以不講,坐看新法成敗,但京城不講,就是自己失職。
……
就在章越回朝時,高太後已接到皇城司的細報。
梁惟簡道:“太後,章公回京,這是迎送官員的名單。”
“還有在京的太學生們幾乎都迎送了,也有不少百姓。”
高太後看著不語。
梁惟簡垂下頭繼續道:“聽說這些年韓忠彥,蔡確二人在太學生之中多在植黨,設私社!多是二人挑唆慫恿。”
風吹過垂簾,夏日的暮光將高太後臉上吹得明暗不定。
高太後道:“這些倒是無妨,書生嘛,難免血氣方剛。”
張茂則道:“非一般書生,這些年私學至縣學,再從縣學至州學,再從州學至太學。”
“聽說算學、律學諸科亦有千餘學子打算聯署,皆稱要請章越主持國事。蔡京那套"寒門官籍參半"的改製,倒真籠絡住天下士心。”
梁惟簡覷著太後神色道:“也不知範文正辦學興教時,可曾料到百年後太學竟成黨爭淵藪。是否傳諭禦史台徹查”
“不必。“高太後截斷話頭,“書生議政總比邊將擁兵強。傳老身口諭,明日著國子監講師為《帝範》增一席位。”
頓了頓高太後看向名單道:“當初司馬君實入京,百姓騎樹登屋;如今章度之還朝,太學生攔街誦法——這大宋的民望,倒被他們二人分儘了。”
“天下政論都出自人情中,若這些太學生能為天下發聲,老身倒也不好偏頗。隻是一山不容二虎,這般遲早有一場黨爭。”
“擬狀,罷呂惠卿之職,讓章越改判太原府,河東路經略安撫使——現在就寫。”
梁惟簡應了偷眼望去,垂簾後老太後銀絲般的鬢發正映著西窗殘照,恍若太廟壁畫中章獻皇後執圭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