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黃的燈光刺破霧靄,在鐵灰色的夜幕上切開一道傾斜的光楔,照見如林的桅杆,纜索交織如網,半垂的帆麵搭拉著,被霧氣浸成屍布般的青灰色。
“如此大的霧也要啟航?”
奧利維亞一隻手戴著黑色絲網手套,另一隻手則裸露在外,她穿著那條黑色的裙子,酷似修女,俏立於霧氣之中。
少女將沒有戴手套的那隻手輕輕放在船舷上,立在七海風暴號的船舷邊,看著這一幕,問道。
“霧氣是海灣地區特有的特征,但等到太陽升起來之後,霧氣就會消散。”
“艾德還是和那時一樣,博聞廣識。”
方鴴差點一口水噴出來,“奧利維亞小姐,你彆奉承我了,這不過是人儘皆知的知識。”
奧利維亞笑了笑,並不反駁。
但方鴴卻想起出發之前,希爾薇德親自為他們整理了關於海灣地區的人文風土,習俗與禁忌,近三十年來的航道變遷。
在出航那天,艦務官小姐握著他的手,一句話也沒多說,隻對他輕輕一笑,“早去早回。”
隻因她心中已無它物,隻留下一片星空。
“在那片閃爍的群星之中,隻有屬於你的位置,”她笑著對他說,“那是我們共同的理想,所以我會等著你。”
那溫柔的情話很難不擊中人的內心深處,最柔軟之處。
一想到七海旅人號與少女,方鴴就忍不住歸心似箭。雖然這場旅行尚未開始,但他已經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返航了。
也難怪最偉大的冒險家都會害怕溫柔的港灣,當他們有了駐足停留之處,也就失去了再一次揚帆遠航的勇氣。
幸運的是,希爾薇德一直以來都和他一起並肩行走在旅途之中,兩人有著共同的目的,她從來不曾讓他駐足停留。
奧利維亞‘注意’到對方的走神,她不由想起那個傳聞,不由微微一笑。
成捆的纜繩在碼頭堆積,麻繩表麵結著霜樣的鹽粒,工人脊背滾落的汗珠在甲板積成鹽窪,正將成箱的麻絲送往棧橋儘頭的另一條船上。
霧裡那船的輪廓被絞盤吱呀聲震得發顫,妲利爾朝那邊啐了口唾沫,手中的大劍落在焦油桶的箍條上,濺起星點紅光。
她手中的劍柄正好擋住那船的主桅——桅杆中段釘著的潮汐板缺了角,露出的木茬像犬牙般支棱著,板下懸的銅鐘隨浪晃蕩。
“妲利爾,你認得那條船?”羅昊早就在注意棧橋儘頭的那條船了,原因無它,那是今天除七海風暴號之外唯一一條準備出航的船。
海灣同盟封鎖了千柱港,也就是說——那條船和他們一樣拿到了出港的許可,同盟的人可沒和他們說起過這件事。
妲利爾還未回答,一旁的奧利維亞便先一步開口道:“那是樞焰誓庭的船,上麵有誓庭的神職人員。”
“羅塔奧的船?”羅昊已經看到了霧氣中船首像鎏金的錫胎,上麵是穹輝誓約的三聖像之一,確認了奧利維亞的說法。
奧利維亞輕輕頷首,“這些船是誓庭艦隊的一部分,負責維持海灣地區通向羅塔奧的麻絲貿易,他們是同盟的合作夥伴,千柱港不會為難他們的。”
羅昊聽說過羅塔奧的貿易艦隊,聽起來有點像是過去曆史上的白銀艦隊。
眾星之柱與秘羅殿掌握著巨大的財富,而這些艦隊負責將誓庭需要的物資從各個大陸運往羅塔奧。
“那些不過是流淌的膿血罷了。”妲利爾冷冷地說道。
羅昊有些意外地看著同伴,妲利爾雖然平時表現得冷漠,但還很少主動口吐惡言,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對方這個樣子,“你和他們有過節?”
“談不上,”貓人小姐搖了搖頭,“不過每一個從羅塔奧流亡的荒野之民都受過他們的迫害,我是聖選者,他們犯不上招惹我,我隻是看不過才會離開那個地方。”
“我以為你是第二賽區的選召者。”
羅昊才想起來,妲利爾從未說過自己的來曆,寡言少語,神秘得像是一個原住民。
她有一個姐姐,他們還是在抵達海姆沃爾之後才知曉的。
他想問妲利爾是不是來巨樹之丘投奔自己的姐姐,但貓人小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冷冷地剜了他一眼,讓羅昊一下就不敢問了。
“還記得我們討論過的血源法術麼,”妲利爾開口道,“那種專門用於刑罰的法術,就是由他們發明的。”
“那種法術最早被用在瀆神者身上,後來則用來黨同伐異,抽空血液讓人變成一具傀儡,外表看著還是活生生的人,其實不過是行屍走肉。”
“所有反對他們的人都會被施以此刑罰,他們通過控製‘血主’來控製這些異議者,逐漸讓誓庭隻剩下一個聲音。”
“聽起來像吸血鬼。”
“他們就是吸血鬼,”妲利爾道,“要麼和他們同流合汙,要麼離開羅塔奧,你在巨樹之丘看到的所有荒野之民,幾乎都是如此。”
“聖選者要稍微好一些,有一些並不介意誓庭的行為,有一些則井水不犯河水,第四賽區是和原住民關係最淡薄的賽區了。”
“因為荒野之地很大,他們在大陸西部無人之地建立了自己的領土,與秘羅殿往來密切,脫離了誓庭的控製範圍。”
羅昊看了看這位貓人小姐,她語氣中對第四賽區的公會同盟也沒什麼好感,看起來與聖選者的勢力關係也很差。
這或許就是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不過第四賽區很混亂,他也早有耳聞,荒野之地並沒有實際上的統治者,大陸上的多方隻共同信仰一個精神聖地。
眾星之柱。
人類建立了樞焰誓庭,獅人建立了聖白誓約,翼人建立了穹輝聖殿,外界稱之為三聖像,而群星之柱的管理者,秘羅殿一直以來保持著中立。
古訓騎士團就是眾星之柱的看守者,是秘羅殿的下屬武裝,正因此,方鴴所繼承的聖子的位置,才會顯得如此重要。
說起來樞焰誓庭的神職人員見到他,也得向他低頭行禮,聽他命令。不過方鴴並不打算去與這些人打交道。
正如妲利爾所言,外界對他們的傳聞……並不太好。
不過妲利爾並未說完那個故事。
血源法術的傳承,後來因為一件事而斷絕,那是一件震動整個誓庭的慘案。
慘案發生之後,秘羅殿一改中立的態度,命令古訓騎士團介入紛爭當中,但最後的結果卻不了了之一。
他們甚至沒有抓住凶手,但誓庭對此也三緘其口,最後秘羅殿勒令樞焰誓庭不得再使用血源相關的法術。
從此之後,類似的力量便成為禁忌。
方鴴是從大貓人那裡了解到這個‘故事’的,時至今日,誓庭之中還留有它的仇敵,大貓人的親妹妹正是死在血源法術之下。
那不過是另一場鬥爭的犧牲品,它被人誘騙離開誓庭,等到返回之時,才發現自己的妹妹早已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變成了一個形同陌路的‘陌生人’。
它怒發衝冠,親手了結自己妹妹的痛苦,並在誓庭之中大開殺戒,處決了多位仇人——而那些仇人,當時大多是誓庭的高層。
最後它逃離了羅塔奧,來到巨樹之丘。是艾緹拉小姐收留了它,讓它一改頭麵,成為聖樹的衛士。
“古訓騎士團並未追究我。”
“我欠那位大團長一個人情,雖然那時候他還年紀不大。”
瑞德叼著煙鬥,淡淡地答道。
“你大仇得報了麼,瑞德先生?”
“我的仇人並未完全死絕。”大貓人搖搖頭,“我也不可能殺他們每個人那麼多次,總會有幾個漏網之魚。”
“那罪魁禍首呢?”方鴴問。
大貓人反過煙鬥,將煙灰抖落在船舷外,然後再度輕輕搖了搖頭。
它提起這件事時,語氣平淡,仿佛不是那場血案的親身經曆者,對於仇恨早已忘懷。
不過方鴴記起在依督斯看到過對方另一麵的樣子——那冰冷的眸子裡閃爍的怒意與痛恨,它顯然從沒有忘了自己妹妹無辜的慘死。
“騎士團……似乎不希望你回到羅塔奧。”
“我也不會回去,”大貓人咧嘴一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艾德,我不會離開七海旅人號。不過倘若他們敢在羅塔奧之外出現……”
“我會幫你報仇的,瑞德先生。”
“不,”瑞德搖搖頭,“那是我的事情,艾德。”
“但我才是七海旅團的團長,你也是我的團員,瑞德先生。”
大貓人聽了不由哈哈大笑。
因此在意識到血源法術再一次現世之後,方鴴第一時間就通過兩界通訊聯絡了銀風港,告知了大貓人此事。
他聽說對方已經從銀風港啟程,正在前來海灣同盟的路上。
“血源法術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妲利爾道,“我並未經曆過那個時代,但少了酷刑,樞焰誓庭仍舊是那個樞焰誓庭,甚至變本加厲了。”
方鴴卻在沉吟,血源法術究竟從何時興起,令人不得而知,但顯然不會早於賽爾·吉奧斯所生活的三四個世紀之前。
那麼血源法術究竟是興起於海灣地區,影響到樞焰誓庭呢,還是反過來?反複出現在千柱港內的‘詛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它究竟與血源法術相關麼,還是和那個虛無縹緲的大冒險家賽爾·吉奧斯的詛咒相關呢?
他和愛麗莎去查過海灣地區的文獻,想看看曆史上有沒有過對於血源法術的描述,但這個工程量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的。
何況他們還另有出海的任務。
方鴴也向奧利維亞詢問過此事,但她對相關的事則也不太了解,血源法術在羅塔奧都斷絕了三十年,何況在海灣地區。
“阿萊莎女士?”
“我在呢,”阿萊莎不耐煩地答道,“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但無可奉告,我隻是告訴你它相關的來曆,我可沒關注凡人那些不值一提的小戲法。”
方鴴不由歎了口氣。
不過正如他所預計的,霧靄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很快散去。
那條樞焰誓庭的船也在黎明時分起錨,比他們早約一個鐘頭離港,至始至終,對方似乎都沒注意到他們。
也或許注意到了,但上麵的神職人員並不太在意一條當地的船,羅塔奧政教合一,光明聖山與眾星之柱實力強大。
荒野之民的艦隊在這片海域上除了帝國人與考林人之外,並不擔心會存在第三個對手。
如果在雲層海上,他們可能還要在意一下宿敵的行蹤,但在巨樹之丘西海,這裡大大小小的海盜根本不敢輕捋虎須。
誓庭的貿易艦隊就像是海上來來往往運輸的車隊,是羅塔奧人炫耀其武力的途徑之一。
方鴴看著那條船遠去的影子,心下不由鬆了一口氣。
血源法術和詛咒的事始終讓他有些疑神疑鬼,又恰巧不巧在這裡看到了樞焰誓庭的船,讓人實在很難不產生聯想。
所幸看來隻是想多了。
兩者並不存在什麼關聯,畢竟誓庭的艦隊在海灣地區比比皆是,真見著了似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他倒不希望事態變得越來越複雜。
“艾德哥哥,”天藍從底艙正探出半個身子來,“下麵檢查完畢了。”
她不知道在那裡去鑽了一圈,臉上鼻子上全是灰。
這天正好輪到她與梅伊值日——
而騎士小姐正帶著伊恩等人在檢查乾舷下麵的情況,空海藤壺等寄宿生物似乎富集到了足以影響船身壽命的程度。
她也很快傳回了一切良好的回訊。
“風暴號是條老船,”凱瑟琳再三叮囑,“出海之前檢查必須細致,何況這一次我們是要進入湍流帶。”
“所以船底的修補工作完成了麼?”
伊恩連忙點了點頭,彙報道:“工人們早在幾天之前就刮掉了舊膠,再用焦油與動物毛混合的防水膠重新刷過一遍船板。”
“風乾之後,我們又用鯨脂浸透亞麻絮重新嵌補過縫隙,至於藤壺什麼都已經清理過一遍,維持一兩次遠航應該是沒問題的。”
凱瑟琳細致地確認了每一項準備事項,甚至底艙也更換過壓倉用的花崗岩碎塊。
第二層堆迭上裝滿醃鯡魚的陶罐,七號風暴號與旅人號不太一樣,船上有四五十號人,準備食水是個巨大的工程。
他們在罐口上封蠟,嵌以麥稈透氣,在罐子的夾層之間墊上一層鬆針防震,確保一切萬無一失。
在出航之前,還要在箱子上再刷一層白堊粉防黴,淡水都用雙層木桶儲存,以防萬一。二層甲板上甚至養了一些家畜,用火山灰來吸收糞便。
這些在空海上都是常見的工作,但在七海旅人號上卻不太常見,凱瑟琳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讓方鴴也學到不少。
確認一切無誤之後,方鴴才向幾人點了點頭,然後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通知洛羽,引擎室那邊做好出航的準備。”
然後箱子帶著二團的成員放下船帆,敲響桅杆上的銅鐘,港口也回應以鐘聲,在一條領航的船隻帶領下,七海風暴號開始緩緩駛離千柱港。
離開珀拉赫文之後,船隻又開始折向西南,駛入一片沿岸的島鏈之中,當地人將這片無名的群島稱之為沃拉提庫斯。
那其實是一種浮空軟骨綱下的空海生物,這一門也算是空海的新分類之一,也屬於氣腔界生物的一類,屬於浮雲鰩形目下屬的一種類鯨生物。
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洄遊於湍流帶的巨大海獸。
它們的外形有些像是融合蝠鱝的扁平體型的鯨類,擁有須鯨類的濾食係統,以空海之中的浮遊生物與氣腔生物為食。
尚在海灣之子還崇尚風暴與狂瀾的時代,生活在此地的海民便以捕獵這種巨獸為生,它的腕須、發光鱗膜、氣旋孢囊都可以用在煉金術之中,因此受到外界狂熱的追捧——
老年的沃拉提庫斯鯨身上甚至還會凝結出風元素結晶,每捕獵到這樣一頭巨獸,對於漁民來說都意味著巨大的收獲。
不過時至今日,在燭火之海北麵已經罕有能見到這種巨大海獸的身影了,而今水手們將見到這種巨獸視作一種幸運。
他們現在已經停止了對這種浮空巨鯨的捕撈,並更多將其形象用在船首像的造型上——海灣之民認為這種巨獸曾經見證這一地區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