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散場,空氣中仍殘留著紙張翻動與激辯的餘燼。高窗透下的光線照不穿廳堂上方盤旋未散的煙霧,椅背上尚存體溫,焦躁與爭論退場了,餘下的,是無法被鼓掌與反對所決的東西——一種安靜卻沉重的責任感。
西裡爾緩步走向那道陰影中的角落,那位始終未離席的批評者仍坐在原位,草案翻開至一頁未注解的空白,眼鏡蒙上一層霧氣,鋼筆在紙上沙沙劃過,像是要把剛才的激辯從腦中拽進現實。
“您還在這裡,是在等我嗎?”
西裡爾停在他身旁一張椅子的距離,刻意拉出一段安全的緩衝帶,聲音柔和,卻直指核心。
“你也沒叫我滾、或把我踢出這個架構——或者更糟,隻要你一聲令下,征戰騎士……”
教授頭也不抬,語氣平靜,像在陳述天氣,但最後、無聲的做出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請放心、即便是對於敵人,我也傾向於終結對方政治生命、而非生物學生命。”
西裡爾停了停。
“——尤其是今天、製度尚且立足未穩,這種事情絕不能出現。”
“哼,在‘敵人’與‘盲從者’之間,難道就沒有批評者的空間?”
教授譏諷地輕聲一笑。
“還是說,你隻是更聰明,知道把反對聲音留在身邊,讓我這樣的人留在台麵之上、比成為潛藏水中的鱗更安全?”
“不隻如此。”
西裡爾走近,毫不避諱地坐下來,眼神平靜而直視對方。
“我的經驗告訴我,永遠需要有人提醒我——況且,製度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狀,而非僅為創造另一種服從,這方麵而言、您的價值比潛在的應聲蟲要大得多。”
他吞噬了列維,除了前世記憶中的書本上外、他無疑更從此人的切身經驗中理解慈父時代的弊端,依賴毫不衝突的一言堂,會導致在壓力下、如李森科般的偽科學被視為真理。
委員會製的好處正恰巧在於每人的技能點不同、在不同時機與問題上拿出來,各有其效,縱使製度之下必然出現觀點衝突、以及分裂問題,但這是治理所應當負擔的代價。
雖然西裡爾在知識量上接近六邊形戰士,但終究缺乏專精。
“可能是我這幾天為快速恢複秩序的手段讓您對我有了些誤解。和她相比,我確實喜歡更簡單高效的手段、但這不代表我是個獨裁者或者屠夫——觀點的伸張很重要。而且,如果我真的擅長操作政治手段、過程也不會如此艱難。”
“她‥指羅素閣下嗎?”
西裡爾擺了擺手,忽略了這個反問、而對方也顯然視此為默認。
但他話語毫不停歇,西裡爾用一段高盧語名言作為結尾,這是他刻意行使,以這名教授的年紀、在其年輕之時,泰拉諸國的通用語必定如此。身在學術界,則無疑須掌握此門語言:
“Jenesuispasdaccordaveccequevousdites,maisjemeortpourquevousayezledroitdeledire.”
果然,在話語說出口的瞬間,教授的眉頭稍稍舒展開、隨後也以高盧語開始了後續的對話,這是在試探這菲林究竟是真懂、還是僅是背誦名言佳句:
“你這份製度……雖然我承認、它確實足夠創新。基於生產、也確實足夠簡單直覺。但你知道、這比依靠金融,儲備來管控相比有多麼危險嗎?一旦出現任何紕漏,失去了彈性的市場調節、將會遭致更可怕的東西——比如饑荒。”
這名教授終於顯露出了較為真實的依據,但西裡爾可以發現、他的眼中對此有著一種天然的不信任。
根據前世科研的直覺,他大概可以推測——他所欲實行的經濟製度在泰拉上缺乏論文、哪怕是最瘋狂的猜想,也未曾涉及於此。故對此人而言、就如同石頭中蹦出的羽獸,即便看起來邏輯自洽、也會本能擔憂這東西是一種空中樓閣、禁不起推敲——這是學者源於缺乏引證支持的一種天然不信任。
“我知道。”
西裡爾語氣沒有起伏,隻是繼續以高盧語對話,站起身來,並斜15度微微鞠躬:
“所以我來向你請教。”
教授一愣,顯然沒預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
“毫無疑問、您是這會議室中最清楚係統風險的人。您看見的漏洞,我可能看不到。而如果您一直站在門外、或被我排拒在外,這些漏洞最終隻會成為攻訐與破壞的借口,而不是改善的機會。”
他頓了頓,語氣低了些:
“請斧正。”
教授沉默片刻,指節輕敲著草案紙張,發出幾下清脆的聲響。
“你知道你在冒險嗎?”
他低聲道。
“邀請不信你的人進入你的製度,等於開了一道能刺傷你的口子。”
“哈哈……我的設想可沒有這般弱小、並且,這就是這製度設計的核心要點,批評自由是在座所有人都應該享有的。不過,想要讓卡西米爾走回商業聯合會的老路,可沒有那麼容易——人心已然思變,整個形勢站在我這裡。”
“既然議案已經通過,我希望您能夠修好它。我們將成為一個整體,一同行動、哪怕您心中依然不喜歡它——也得接受它的存在,直到您提出新的製度取代它為止。”
良久之後,教授緩緩開口,聲音微低但不再冷冽:
“我會幫忙。但不會收回我的反對立場。”
這就夠了。
行動一致,不等於思想一致。思想一致的世界,是一座無聲的牢籠。真正有價值的製度,不怕異聲,而是怕沒有異聲。哪怕這些聲音刺耳、尖銳、難聽如刺針——他也寧願讓這些刺存在於製度的內部,而不是等它們變成穿心之矛,自外而內地襲來。
製度不是偶像,它不能要求人們對它懷有信仰,隻能讓人們在行動中驗證它的有效。在這之中,批評,不是背叛,而是一種提醒,是一種對製度長久存在的承諾。
如果這份製度未來真能存活下來,那它之所以能活下來,不會是因為人們對它無條件忠誠,而是因為其經過實踐驗證、也經過批評者在設想中的極端情況試錯,終歸會變得可行也可靠。
正是這樣的人——像那位教授一樣的人——才讓製度免於僵死,讓秩序不變質為壓迫,讓未來不成為另一種過去。
(本章完)